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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太安居士 于 2014-6-26 16:05 编辑
【语文老师】
（本文曾获上海《少年文艺》2012“好孩子”杯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
如宝石一样闪光的文字，如河流一样川流不停的思想，终将照亮我们孤单的生命和寂寞的灵魂。
——题记
一
农村的夜晚是静静的来临的。在青白的天空下，丘陵地带的的小山如馒头一样卧伏着。它们的轮廓似波浪一样温柔的向远方蔓延而去，但远方有高高的山峰的影子，坚硬的，似刀劈斧锯而成。
当夜色给万物蒙上一层水雾，朦胧着的，是我童年时因好奇而睁大的眼睛。小草是一层柔软的地毯，大树是一只站立的怪兽，山坡是半张密实的盾牌，小溪闭着眼睛，快乐的唱着歌，肆意在村子里游荡。八月底，九月初，田垄里，谷桩如一枚枚整齐的棋子，固守各自的阵地。喧闹着的归鸟和家禽，一眨眼的功夫，就声影俱无了。只有青白的炊烟静静的横过山沟。
而远方，山峰的坚硬的影子，如古战场上挥舞着的刀戟。上面是西天隐密的一角，有几朵红云，燃烧着、翻滚着、沸腾着。那几朵红云的边边，红得如血，亮得逼眼。终于，西天的火熔去了远方的硬的石与峰。熄了，西天的火。一切隐于黑暗。隐于神秘的农村的夜。
当视力渐渐弱下去的时候，我的耳朵却又伸长了似的。我听见了。田野里，秋虫的叫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好像是在举行庆祝丰收的演奏会。青蛙、蟋蟀和叫蛉子无不是志得意满、风光满面的歌手。家里的电灯旁匿伏了一只鸣虫，忽然张口翘尾叫了起来，声音特别大，有石破天惊之势，把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优美的歌声将月亮叫出。满山遍野被月色罩住，亮了起来，是夜里依稀的村庄；星星也闪闪烁烁的挂上了天空，稀疏的几颗，是宝石，是夜眠人的眼睛。
父亲和我在月光下，慢慢将晒坝上的谷子收拢在一起。也不刻意去扫，只是用刮趴刮一下。然后，放了两个簸箕在坝子中央。我和父亲，一人躺一个。背下还有一点大地的余热，面上却是月光和夜色的清凉。温暖和清凉使人欲眠。听到父亲打了一个呵欠，我忙请求道：
“爸爸，又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啊，我已经把故事都讲完了，没有别的了。”
我说：“就讲五张羊皮的故事吧……”
“啊，聪明的百里蹊，那，已经讲过三遍了。”
“那就讲第四遍吧。”那年，我七岁了。我近乎哀求地说。
“哦，不，不……”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的好爸爸……”
“好吧，我给你讲我在学校时候读书的事儿吧。因为明年你就要上学了。”
我望着天上渐渐大起来的月亮，好像一张不锈钢脸盆的底子，里面有桂花树，有玉兔，有嫦娥在树下捣酒。虽然她有一点温柔，我心中也有一点好奇，但我只轻轻的看了一眼，就闭上了自己的嘴和眼，专心致志的听爸爸不紧不慢的讲起的故事来。
夜风从山坡上轻拂而来，吹着爸爸厚重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衰老了，有邈远和梦幻的感觉。
二
“学校是孩子的第二家园，是知识的汪洋大海，是智慧的宫廷殿堂。”
“哦，是我高贵的……我无数的梦想的归宿地。”
“我与共和国一起长大，新中国的年龄即是我的年龄。十岁那年，我去上学了。那时，家里很穷，早晨起得很早，把猪吃的食煮熟了，再煮饭，吃了饭，还要喂猪。喂好猪，再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去读书。有时，远远的听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钟响了。我还没有走拢学校，却已经放学了。然后，看到三三两两的同学们，争先恐后的走出校门；听到大家有说有笑的、兴高采烈的讨论着问题。”
夜晚的风一阵一阵的吹来，萧萧的竹叶的碎语的尾声像一声声的叹息。哎，田间的音乐会在一阵兴高采烈的愉悦之后，也夹杂了悲哀的间隙之音。露珠刚从竹叶上聚成，又从上一片缓缓的滑落，下一片弱不禁风但稳稳的接着了，又慢慢的倾下来，缓缓的下坠。
“我仅穿一件很长的单衣，是大人的；下身没穿什么，是光光的。那里办学条件差，是三个人坐一桌，我是男生坐中间，一边一个女生。桌子和凳子都是石头制成的，夏天倒是很凉快，冬天却很冷。左手边的女生叫施容，对我很好，很温柔；右手边的女生叫唐艳，人很漂亮，但很泼辣，有一点蛮不讲理。后排的同学总喜欢在我听课听得入神的时候，把唐艳的笔、本子、书等学习用具塞在我长长的衣衫里。等到唐艳发觉了，她一手将我的长衫子揭开，并且提得老高，再把她的笔、本子、书等学习用具得意洋洋的拿出去。”
“施容就会对唐艳说‘你明明知道他没有穿裤子，你还要提得这么高？’”
“唐艳说‘谁叫他藏我的东西？’然后就把我的笔、本子、书等学习用具丢了个满地。”
“全班同学借此哄闹，教室里热闹极了。”
天空中的圆月被云朵遮去了皎洁的面容，她也羞于听到这学童的闹剧。田野里的音乐会由群奏群乐变为独奏单曲。先是蟋蟀弹出了孤寂如流水的清高的钢琴曲，然后青蛙用沉着而有力的鼓点加以照应；鸣蝉是永远的女高音，一声一声的叫入云端；最后群虫齐鸣，声音覆盖我的身体，覆盖过爸爸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群山和田野都掩盖在这歌声之下。爸爸便停止了他的故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伸出了她秀丽的脸庞的一角，群虫唱累了，歇息了。原野静寂。清风又摇动竹叶，缓慢地吟唱起诗来，爸爸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开始了：
“为什么我会听课入神呢？因为上课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的黑发如瀑布一样披在双肩。她的脸上总带着迷人的笑容，如正盛开着欢笑着的鲜花。在批评人时也是如此。她的眼睛是深邃的大海，里面藏着知识和智慧。她还讲完的美妙动听的故事。她的声音如钢琴一样，奏出如流水般的音乐，缓缓流过我的灵魂，而流进我的心田。我如贫穷而虔诚的信徒，望着我心中至高无上的女神一样望着在讲台上娓娓而讲的她。我的心从无知和愚昧中走出来，又迷失在神圣的女神知识的海洋里。”
夜风也停止了。竹叶和万山静默。田野的音乐会进入了低音的阶段。夜色中的村庄庄重起来了。仿佛一切都在倾听：
“我迷恋的不是老师的美丽，而是她的小嘴。她的嘴小小的，红红的，好像闪动着迷人的光芒。我迷恋也不是也不是她的小嘴，而是从她的小嘴里喷出的一个一个的文字。每一个文字有它自身的意思，而和不同的字组合，又有新的意义产生。当词汇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广阔无比的海洋和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渐渐知道汉语是一个神奇的世界。里面有许多迷人的游戏，是我今生仅见的最美好的事物。信手拈来，却妙用无穷！”
一切都停了。明月露出半边好奇的脸，嫦娥、玉兔和桂花树也停了下来，和我一样仔细倾听着我爸爸如梦呓般的声音。我突然有一个错觉，觉得爸爸讲故事中的美女老师从教室缓缓上升了。明月也终于走出了云朵的遮蔽，又恢复了圆形的白玉盘的样子。美女老师一步迈进月宫。嫦娥便活了起来。拿了一本书、一支粉笔，在月亮上讲了起来。她面前的学生是：玉兔，桂花树，吴刚，和几颗还没有入眠的疏星。
“从老师樱桃小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个一个的文字，而是一枚一枚的宝石，放射出神秘的充满智慧的光芒。呵，它是汉语中最小的基本单位，灿烂的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又如深沉的大海的蔚蓝，正蓬勃生长着的绿叶般的翡翠，悬挂在我头顶上深空的夜蓝、以至于黝黑。”
夜风又掀动竹叶，发出一连串的惊叹声，如发自我心底深处。一颗一颗鸽子蛋形的宝石从美女老师的嘴中吐出。哦，又像是从爸爸的略微苍老的嘴中吐出一样。缓缓上升。嫦娥已经下课休息了。月亮渐渐昏黄。群星却渐次明亮，闪烁，眨着调皮的眼睛。啊，繁星璀璨满空，那不是一个一个刚刚上升的文字，挂在深邃的夜空了么？
仰望群星闪烁的夜空，不也是看到宝石的熠熠生辉么？不也是看到汉语文字在闪烁着丰富多彩的意义的光芒么？不也是高贵的诗歌直击灵魂的闪电么？哦，我的星星，我的宝石，我的眼睛，我的祖国独一无二的文字，我的寂寞的灵魂诗意一般的火花……
我听着耳边爸爸断断续续的故事，双手无意间抬过头顶插入了饱满的谷粒之中，转头看，是一堆高大的如黄金般澄澄的稻谷。群山静默。秋虫却又此起彼伏的叫了起来。
三
“在我读完小学中年级的时候，美女语文老师却哭着走了，再也不教我们了。我去拉着她薄薄而透明的玫瑰嫣红色的连衣裙的裙角，您不要走，老师，请您不要走，老师，您走了我们就无心读书了。美女老师撒下一行热泪，永远走出了我们学习的圈子。她走到哪儿去了？到了何方？我概无所知。后来，听说是校长以工作为名，夜夜去找她，她不堪重负，而毅然出走。在我幼小的心里，负上了一块多么沉重的石头呀。我第一次主动的流出了自己的眼泪。美好与丑陋同在的社会呵，善与恶的缠绵交织。我只望着远方，在心中默默的祝福美女语文老师，好人一生平安呵，美与天地同在！愿那一个一个方块形的闪着宝石的光芒的文字，是您行走天下的智慧与武器！”
这时，火热的初秋的夜的歌声是沉沉的。田野里的音乐会也奏着沉沉而重的悲哀的曲调来。风儿拂过我的耳际。哦，我听到伤心人的叹息。月亮更加昏暗，如垂暮的老人张着无神的眼睛。怜悯和同情布满了整个天宇。世间的沧桑写满每一寸无声的土地。
我瞪大了幼小的天真的略带一点故事中的忧伤的眼睛，看到从地下到天上的夜的黑。我的眼光停在无涯的天空，渐渐的看出一点深沉的夜的蓝色来。原来黑夜并不是黑的，而是蓝的，浅浅的、淡淡的、柔柔的蓝色的夜的蓝光。夜的黑是沉重的味道；而夜的蓝却蕴含着幸福的和爱的柔波。听着田野里传来的低低的各种虫鸣歌吹。爸爸讲故事的声音没了，也没有听见他的鼻息的声音。我以为他睡着了。我也准备入睡在这凉凉的中夜。但是，爸爸的声音又和田野里的蛐蛐的叫声一齐响了起来，飘在沉沉的夜里，神秘、遥远、而疏懒：
“美女语文老师走后，我的心失落了一阵子。但是不久，我的心又活跃了起来，那是新老师来了之后。”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五、六年级是小学的高阶段，叫高小。我只读了个高小毕业。在当时，我已是全队最有学问和知识的人了。在我的一生中，就这两个语文老师给我的知识最多，启发最大。一位是前面走了的美女语文老师，我也知道了，校长是以继续教高小为由，入下诱饵，而美女语文老师却坚决不从。另一位就是后来的中年的秃头语文老师。”
“我十岁的时候开始读书，五年级时就十五岁了。秃头语文老师来的那天，教室很闹。我还沉浸在失去美女语文老师的悲哀之中，坐在座位上，无聊的把书翻得哗哗的响。”
“当秃头老师走进教室的瞬间，教室安静了一息，大家望着他荒芜的头顶，只有周围圆圆的一圈稀疏的几根杂草，看来离最后的清除，也时日无多；两张大大的耳朵，无风自动；高高隆起的酒糟鼻的尖尖上，沁着两三滴滴滚圆的汗珠；脸的两侧及下颌围着浓密而黑的胡须。我想要是他的如刺猬如针一样的胡须，要是长到他的秃顶上就算美男子了。教室安静了一息，瞬间又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秃头语文老师将一摞讲义重重的搁在讲台上，双手按着讲台，双眼也不看大家，只向上翻。大家看到一双向上翻白的眼球，听到一个雄浑的男中音在说：‘大家为何而笑？是因为我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大家为什么会欢乐，欢乐从何而来？是因为大家的思想会随外界的事物的变化而不停的流动，欢乐就是从这种思想的流动而来。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乐。我们在静中思，在动中思，在学中思……’”
“教室里又安静下来了。秃头语文老师用右手抹去了红红的鼻尖上的几滴汗珠，又说：‘我们为欢乐而生，我们为欢乐而学，我们学得越多，我们在真理的世界越自由。我们和思想同在，而不是和忧愁悲哀为伍，即使你们旧的美女语文老师走了，也是不能忧郁和悲哀的。如宝石一样的闪光的文字，如河流一样川流不息的思想，终将照亮我们孤单的生命和寂寞的灵魂。’”
“教室里响起了同学们激烈的掌声。我看到他荒芜的秃顶之下却流动着丰富的内涵，不是一个一个独立的文字的意义的丰富。而是，一片思想的海洋在不停流动。我感动了，从美女语文老师出走的悲哀中解放出来，又沉入欢乐的思想的激流之中。如果文字如闪烁的群星，那么，思想就是包括群星在内的无限的天空。秃头语文老师听到掌声之后，用手抓了抓并不富裕却是赤贫的头顶，憨憨的笑了。”
这时，田野里的音乐会响着低低的轻音乐。黑暗中，夜色缓缓流动。整个天空像一个张开的梦一样神奇的闪着黑而蓝的光。寂静中，响着潺潺的流水的声音，好像整个宇宙都在跟着流转。而不动的，是我的心，是我的幼小的灵魂，是我的身边父亲的寂寂的沉睡，是我身旁饱满的金黄的谷堆。
到现在，我始明白，为何会喜欢上语文，是因为在还没有上学之前，在我的头脑里，就有了三位语文老师，一位是美女语文老师，一位是秃头语文老师，还有一位是……
在谷堆旁，给我讲故事的老师……
（（本文和另一篇《书呆子小草妹崽》一起获上海《少年文艺》“好孩子”杯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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