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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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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哥哥我们结婚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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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不会再牵我了?



很久之后,我突然跑了出去,我往后山的方向跑。我穿着旗袍,可是我依然奔跑。渐渐地,我已可以看到飘扬的白幡,我顺着它的方向跑过去,看到哥哥一个人站在那座新墓的前面。他背对着我,他周围的空气忧伤得凝结起来。他就那样站着,夕阳投下他细长的身影。

 "哥哥。"我站到他身边。

 "你都知道了吧?"

 "是,我知道了。"

 "很好笑。我妈妈生下我,竟然连我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那都是他们的事。"

 "而我就是罪证。"

 "不是这样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

 "哥哥,我们结婚吧。"我说出这句话,把自己吓到。我们结婚吧!我突然想到,我们这样就可以结婚了。这是上天的恩赐吗?是上帝在怜悯他苦闷的女儿吗?

 "结婚……"

 "你会骑马来接我的,是吗?我们可以。"

 "你还记得?"

 "一直没有忘记,在我知道不可以的时候,我努力地想忘记,可是一直没有成功。那是我5岁时就建立的信仰。现在可以了,你不是我哥哥,我们可以了。结婚吧,好吗?"我看着他,我看到他黯淡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结婚吧,我们可以了。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仰望着他,就像仰望我曾经遥不可及的信仰。

 "不行,我们不能。"他挣脱我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这是我不敢说出口的话,我害怕听到他说是。

 "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妈妈是个卑贱的舞女,她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生下了我。那个人可能是个流氓,或者是个无赖,总之不会是好人。我的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我怎么能和你一起呢?会弄脏你的。"

 "不会的。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和他们没有任何的牵连。"我试图去抓住他的手,可是在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就会迅速地躲开。我无法触碰他。

 "小妍,血液里的肮脏是永恒的,洗不净的。"他皱着眉,喃喃地,小声地说。

 "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会好起来的,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陪你等到好起来的那一天。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了姚奶奶的墓前。我知道,他很累。于是我也坐下来,坐在他的旁边。地上有我们依偎的影子。

那一刻,虽然一切来得太突然,但我想到,我们竟然不是兄妹,我们是可以结婚的。5岁时的信仰还是会继续存在。我忍不住微笑。我坐在他的旁边,不再以妹妹的身份。第一次,不再以妹妹的身份。不再拼命压制自己的情感。我们就那样坐着,没有说话,一直坐了很久很久。树林被太阳映成金色的时候,他站起来,他说,"我们走吧。"

 "好。"我跟随他站起。他习惯地牵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温暖。他牵着我,我感受到他突出的骨节,真实地攥在我的手里。可是在我刚感受到温暖的时候,他突然放开我。

 "我忘记了。"他说,"对不起。"

 "你以后……都不会再牵我了吗?即使危险,也不会了?"我问他。我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可是他只是转过身往前走。

 "自己小心点脚下,别绊着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身体被一层金色的阳光覆盖。我跟在他身后,他不会再牵着我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太多人,太多事



那个晚上,我始终无法入睡。关于哥哥,关于妈妈,关于过去惨烈的画面。我不停地想象。我觉得很累了。很想睡觉。但我无法控制我的想象。它们在我的脑中激烈地碰撞着。撞出巨大的声响,擦出强烈的火花。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这老旧的木板床似乎已不能承受我长大后的重量,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于是我不敢再轻易地动弹。

  如果我是个男孩,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情况吧?如果妈妈当初放弃了我,那她还是有机会幸福的吧?她那么笃定那个男人会爱她,会爱他们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是个女儿,并且害她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那个男人就漠然了。他心里根深蒂固地盘踞着传宗接代的思想。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我恍然明白,他们这些年对我冷漠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个女儿,但是又是柯家唯一的孩子,如果他们有一点点办法都不会想到我。所以周莹偷服避孕药的事才让爸爸那样愤怒。他那么想要个儿子。我没有怨恨他,只是突然很瞧不起他,他在我心里再也不可能是伟岸的形象,他变得越来越渺小。这是我不愿看到他,我宁愿他一直是我小时侯幻想出的模糊的样子。我宁愿永远都看不清,让他一直是高大的。

  所有的真相都同样伤人。

  我不再试图让自己睡着。我知道这是无用的,于是坐起来。我在黑暗中坐着,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我坐了很久,窗外依旧是很深很浓的夜色,没有一点要亮起来的迹象。我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天还是一样黑。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跌入了永恒的黑暗,万劫不复……我就坐在这样的黑暗里,等待着天亮。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想象,我只是想,天快点亮起来吧,快点吧!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没有跌入永恒的黑暗,我依然在轮回反复中旋转。

  我起身下床。经过哥哥的房间,他的门开着,被子已经叠得很好,床单平整而干净。对了,他已经不是我哥哥了。其实,他一直都不是我哥哥。一夜之后,我竟有些不能适应这角色的转变。我微微地笑了,然后看到外婆,她坐在紫檀木的梳妆台前梳理头发。她的头发似乎永远那么长,刚好可以挽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髻。

 "外婆,我来帮你吧。"我拿过她手中的木梳,轻轻地梳理她的长发。曾经如瀑般的青丝,已开始变地稀少了。我轻轻地梳,生怕弄断了她的任何一根发。

 "我的头发是不是白了很多?也掉了很多?"她用手抚摸着头上的发。

 "可是你还是很好看。"你一直很好看,这是真的。

 "小妍,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你会后悔知道那么多真相吗?这些对你和林安都太残酷了,林安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我很担心他,今天一早,他来跟我道别,说要回北平去了,他说以后会好好的,可是,我还是很害怕那些真相会伤害他,你呢?小妍,你被那些真相伤到了吗?"外婆急切地说出那些话,她抓着我的手,很紧很紧。

 "我想去看看我妈妈。"我说,我要去看她。为小时候对她的不理解赎罪。

  这是她下葬之后我第一次来看她。她的坟很干净,外婆应该一直都在照顾。我就在那里,心里充满了哀伤与愧疚。

 "妈妈,我回来了。你会怪我吗?怪我一直都不来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应该很孤单吧?"我小声地和她说话,"妈妈,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放弃我呢?你后来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放弃了我,你和爸爸还会有很多的孩子。很多很多的,男孩。可是,如果那样,你就永远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了。但我们有时候是需要活在假相里的。不是吗?如果真相太伤人,那我们就永远不要知道。这样,就不会受伤害。其实,你比我更不会保护自己。"我想起她惊恐的眼神,她跪在雪地里哀求,缩在床角抱着棉被瑟瑟发抖,她都是在害怕呀!她一定是很无助的。我可以想象奶奶怎样冰冷地要她签字,爸爸怎样懦弱地躲避她。她一直深爱的男人,竟然躲避她,就因为她不能再为他生儿子。"妈妈,你应该放弃我的。这样,你们就都会幸福了。"

  如果没有我,你们就都会幸福了。

  我站在那里,一直很久很久。

  山林依旧在日落的时候变成了金黄色,而这山路,只剩下我一个人走了。


 "小妍。"刚下山,就听到一个女孩在叫我。

 "雅玫,是你啊?"

 "昨天听人说看到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

 "是,我昨天回来的。你们都还好吧?"

 "我挺好的。"

 "小九呢?"

 "小九……"

 "怎么了?"

 "他去英国了。"

 "去英国?是英国吗?怎么去那么远了?"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小九他是私生子。去年,他爸爸病危,突然想到这个儿子,就想补偿他,希望可以给他一笔遗产。但他没有要,只是提出想去英国留学,学建筑。所以他放弃了遗产,去了英国。"

 "那你怎么办?"

 "他说他几年后会回来,让我等他。"

 "你会等吗?"

 "我不知道,经过这件事,我知道,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也许我不会等他的。我要想办法去上海。"她的眼中再次闪过晶亮的光芒。"小妍,你可以帮我吗?"

 "恩……也许吧。"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你是不是觉得小九应该拿那笔遗产,不应该去英国?"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去英国有什么用?"

 "也许你们的想法不一样。"

 "是不太一样吧。"

 "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

 "你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了。"

 "全镇都知道了吧?"

 "你哥哥还好吗?我是说柯林安。"

 "他回北平了,他需要一段时间。"

 "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呢。"

 "我们的心脏会越来越强的。"

 "好了,我要回家了。小妍,你要帮我去上海,好吗?"

 "我会尽力的。"

  我仿佛突然间知道了天下所有的秘密。我觉得自己快无法承受了。这金色夕阳的余辉突然变得那么刺眼。这就是曾经温暖地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阳光吗?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失去了依赖



"小妍,你还是早点回上海去吧。"

 "我不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

 "让我留下来吧。"让我留下来吧,我已不知如何面对他们。

 "不行,你不能放弃学业。小妍,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留下来,能陪伴我。可是我不能,你必须回去。"每次说到我的将来,外婆都坚定地认为我在上海会比留下来好。

 "你真的不要我留下来吗?"

 "明天一早就回去吧。"外婆转身朝里屋走。她的背影很寂寞。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最早的火车。我没有等外婆起床和她告别,我还是有一点生气。她不要我留下来,坚持让我回上海,回到并不喜欢我的爸爸和奶奶身边,回到那巨大的阴影之中。我很难过,心脏一阵一阵的收紧。

还是要回去的,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雅玫,如果可以,我宁愿和你交换。让你去上海,让我留下来。我是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大梦想的人,我希望过安宁平静的生活。让我远离那繁华声色的十里洋场吧。


  我走出车站,再次站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站在了忙忙碌碌的人群中。回家,应该又会面临一场责难吧?我已不再害怕他们不高兴,或者会因此不喜欢我。我知道,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喜欢我的。从我出生就注定了,这一生都无法改变。


  我走进庭院,客厅的门大开着,一眼看到里面出乎意料的颓败。地上的碎片比我几天前离开时更多。桌椅和柜子都散乱地倒在地上,爸爸头发凌乱地坐在沙发上。他的眼睛通红,脸显得更加浮肿。而奶奶坐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空气都显得很凝重。

 "怎么了?"我走过去。他们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到底怎么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和他们说话,并且是用如此强烈的语气。

 "周莹跑了。"奶奶喃喃地说。

 "跑了就跑了吧,那又怎么样。"

 "她把我们家的钱全部卷跑了。"奶奶忽然大哭起来,"玉器店,布庄,还有那些铺子,都被她卖了。她拿着钱跑了。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啊!"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和无措错。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珠光宝气的老太太。可是现在,她坐在一个角落,卑微地哭泣,那么地无助。

 "报警了吗?"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平静。我恍然明白那晚周莹为什么说我们会恨她。原来她早已计划好一切,她真的很会保护自己。

 "没用了,她早已把财产转到她的名下。"爸爸的声音很沙哑。

 "都怪你啊!当初我告诉你,叫你不要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她打理,你偏不信,弹了那么多年钢琴有什么用?这下好了,你爷爷留下的家业就败在你手里!玩物丧志!"奶奶撑起身子,她的手不断地打在爸爸身上。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她还是不停地舞动双手。而爸爸始终坐在那里。不闪躲,不反抗。

 "不要吵了。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爸爸又摔坏了一个杯子,碎玻璃滚落了一地。

 "我们来看看还剩下些什么东西吧。"我觉得自己真正地长大了。我可以平静地处理这样突然发生的事情。

  我开始清理家里还剩下多少值钱的东西。我知道,从今以后就要靠自己了。我甚至对未来将要开始的自食其力的生活有着隐隐的盼望和兴奋。


 "我算过了,家里还有一点古董和首饰可以卖一点钱。还有这幢房子,我们要把它卖了搬出去。"我告诉爸爸和奶奶。

 "搬出去?搬去哪里?"

 "南街口应该会有一些要卖或出租的房子。"

 "怎么可以去那里住呢?"爸爸和奶奶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已经养不起这样的大房子了。"

 "那也不能搬到那种地方去。"

 "这几天到处看看再说吧。"

  当一个人失去了依赖,自然就会变得独立。几天之后,我顺利地在南街口找到一间旧房子,并且卖掉了"兰园"。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让我们相依为命



"我们收拾东西吧,买房子的人明天就会搬来了。"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

 "我们不搬好不好?小妍,你告诉那个人,房子不卖了。我,我怎么可以搬去那种地方住呢。"奶奶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变得柔软而无力。我还记得她曾经抓着我,就可以让我不得动弹,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哀求我,其实她哀求的对象应该是周莹,或者她根本不应该哀求谁,只是应该痛恨自己。如果她不赶走我的妈妈,就不会有周莹的出现,那么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她也不会无奈地要搬出这个房子。

 "奶奶,你相信因果轮回吗?"我突然这样问。看着她有些惊恐的表情,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奶奶,你不可能再主宰我,操纵我。奶奶,你为此感到难过吗?你是否希望我还是那个怯怯的小女孩,你是否同和我的长大?可这一切,不是你能够控制的。

 "小妍,你听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们收拾东西吧。"一切的责问和追根究底都已没有意义。我看着奶奶默默地上楼,我突然叫住她,"奶奶,我应该听说些什么吗?"我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很轻微,很短暂,但是被我看在眼里。我可以想象她的表情,我感到浓弄的快意。


  爸爸还没有回来,我们收拾好东西坐在楼下。这个豪华的房子,很快就是别人的了。我走到庭院里,看着那些繁茂的植物,我就要离开它们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兰园"的时候,它们给了我怎样巨大的震撼。而那曾经带给我记忆中香味的茉莉,还零星地有几朵白色的小花在摇摆着,我没有打算将它们带走,我希望它们留在这里,做为我曾经在此生活的见证。我终究还是没有能竭尽所能地爱它们,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它们。

  爸爸在黄昏的时候终于回来,他的头发依旧很凌乱,似乎很多天没洗过,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衣服也很皱,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如此狼狈地出过门,他一直都是干净而体面的。

 "真的要搬吗?"他看着我们收拾好的行李。

 "当然,马上就搬。"我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爸爸惊讶地看我一眼,我从来没有如此斩钉截铁地和他们说话,连自己都被这冰冷的语气吓到。

 "我们把钢琴也搬走吧。"爸爸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

 "对啊,还有钢琴,搬走吧。"

  我们就那样搬出了"兰园",有人在我们身后议论纷纷。可是我听不清他门在说什么,我只是对全新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没有了大房子,在那间很小的房子里,我们是不是会因此而变得紧密?


  那真的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屋内很昏暗,即使在白天,也必须开着灯,而灯光则是昏暗的橘色,仿佛被蒙上了灰的太阳努力射出的光束。只有两个房间,爸爸住一间,我和奶奶住一间,都是那种狭小的木版床。这让我想起凤凰镇"吱吱哑哑"的小床,让我忍不住想靠近。钢琴摆在了矮小的饭桌旁边,那个高贵的庞然大物,和如今的旧房子,是多么的不协调。这真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在房间里如果不拉上窗帘,屋内的一切都可以被外面经过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我的眼睛有点不适应。我终于开始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惶恐。而爸爸和奶奶,他们紧皱的眉一直没有舒展过。

 "我们以后就要住这里了。"这对他们来讲是个很残酷的事实,我的心也微微地疼了一下。真的要住在这个昏暗狭小的地方了吗?拉开窗帘看到的不再是美好的庭院,而是脏乱的小街口。

 "我们不会一直住在这里的,我们不属于这里。"爸爸喃喃地说,然后他就出去了。这几天他总是很忙,我听到奶奶在身后重重地叹气。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在南街口小房子里的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突然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温暖。我甚至忘记了去想,如果当初他们不赶走我妈妈……





如果仇恨了,怎么幸福呢?



奶奶每天都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做饭。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饭了,很生疏,手忙脚乱。有时候我过去帮她,她会用手肘推开我,一个人继续忙碌。我看到她的双肩轻微地抖动,然后灶台上出现大颗的水印,很快又被蒸发掉。她的头发迅速地白了很多,这让她看起来无比的苍老。我记得奶奶很怕热,而现在,她被蒸汽和烟雾包围着,一定是很热的。

  爸爸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才回来,他用力地摔了一个杯子,杯子立刻碎在地上,变成几块碎片。

 "哼,假的。都是假的!我总算看清了这些人。"他愤怒地吼。震得这单薄的旧房子似乎都开始摇晃。

 "怎么了?"

 "这些人,那时候对我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的,就差跪下来给我擦鞋了。现在我有点困难找他们帮忙,居然异口同声地推辞,还借故不见我。哼,他们算什么东西。"

 "算了,吃饭吧。"

  这是一个很矮的饭桌,坐下来之后膝盖都比桌子高。我很怀念以前可以坐直了身子吃饭的桌椅。奶奶和爸爸都很胖,想要弯下来吃饭更不容易。他们不断地调整着凳子,吃了几口就大汗淋漓。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吃饭还这么辛苦。不吃了。"爸爸一摔筷子站起来,他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奶奶开始啜泣起来,先是低声地呜咽,然后就大哭起来,比起我动不动就汹涌的眼泪,她的眼泪很少,可是她的哭声却凄厉地刺痛着我的心脏。她应该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可以如此卑微地哭泣?

 "好了,别哭了,已经这样了。"我伸出手去抱她,她一把抱住我。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继续地哭,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衫,这是我第一次抱她,第一次,我们互相依赖。在这昏暗的灯光下,拥抱让我们温暖。奶奶,我的奶奶,我还是宁愿看到你高高在上,宁愿你主宰我,控制我。我害怕看到别人从高处跌落,包括你。这样会让我的心很疼痛。我宁愿你像以前一样指责我。当我看到你无助地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抚慰你。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于是我只好拥抱你,给你力量,请让我给你力量。

 "小妍,你恨奶奶吗?"

 "不恨。"

 "可是你都知道了对吗?你肯定恨我的。"

 "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不要恨,好吗?"

 "都不要恨……"

 "如果总是在仇恨,那么我们要怎么幸福呢?"这是外婆说的,我深信不疑。

  如果我仇恨了,那该如何幸福?

  我躺在床上,听到钢琴清晰的声音。我知道是爸爸在弹琴。以前在"兰园"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听到的琴声都是隐隐约约的,模糊而遥远。而这房子实在太小,钢琴的声音清晰地蔓延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忧伤变得那么清晰。


  那天之后,爸爸便不再出门了,他每天睡到中午起来,吃过饭就弹琴,然后再睡觉,再吃饭,再弹琴。白天的时候,他打呼的声音也清楚而大声地传出来,不管在房间的哪个位置都可以听到他时而大声时而呜咽的鼾声。他讨厌吃饭,讨厌那个矮小的饭桌,讨厌那小小的凳子。他似乎越来越喜欢睡觉,渐渐地,弹琴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似乎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于是,房子里几乎随时都可以听到他的鼾声。他的生活,变得简单而颓废。

 "爸爸,我们应该出去找工作了。"

 "找工作?你要我去干什么?"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不是我要你干什么,只是我们这样会坐吃山空的。"

 "卖古董首饰不是卖了点钱吗?还有卖房子的钱,节约一点可以维持的。"

 "古董首饰和房子当时因为急于脱手,根本没卖到太多钱,我们现在一点收入都没有,等这些钱用完了怎么办?"

 "我不是说节约一点用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你说,我去干什么?拉黄包车还是去码头扛沙袋?我又没有要你养我。"爸爸生气地将筷子扔在地上,回屋去了。过了一会,又传出清晰的鼾声。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我讨厌这在我耳边挥之不去的声音。奶奶忽然伸出手替我擦眼泪。她的手有一点颤抖,而且很粗糙,这让我更加地想流泪。

 "奶奶,我没事。"

 "小妍,奶奶知道你很委屈。"

 "奶奶,我不是想让爸爸去拉黄包车或者扛沙袋。我真的不想。他读过大学,会弹钢琴,他可以找到好一点的工作的,我真的不是想他去卖体力啊!"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奶奶,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们连这样的房子都住不起。"

 "小妍你知道吗?奶奶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想,幸亏这个家里还有你,在我和你爸爸完全崩溃的时候,你出乎意料的坚强拯救了我们,我看着你忙碌,听着你那样斩钉截铁的说话。我突然发现你长大了,成为了我们可以依赖的大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一定要坚强下去,以前的事,我想起来很后悔。对于你妈妈,我罪孽深重,现在又拖累你……"

 "怎么是拖累呢?你们曾经也给了我很好的生活。"

 "可是你并不愿意来上海的,对吗?"

 "但是我还是来了。奶奶,现在我们是相依为命了。"我说不出好听的话安慰你,只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奶奶,我们现在是相依为命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10:12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金鱼还是蚯蚓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的时候依然听到爸爸响亮的鼾声,我突然感到很凄凉,但是我依然坚定不移地出去了,我要找工作,我觉得爸爸"节约一点,可以维持"的说法很荒唐。我以为我提出找工作他会很高兴,可是他竟然是那样打算的。

  我终于上了街,终于逃离了那到处弥漫的鼾声。

  我不知道找工作应该怎样开始。漫无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都被无情地拒绝了。我本来就不太足够的信心被打击得摇摇欲坠。

  大街的人很多,曾经我坐在车里,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忙碌。而现在,我也成了匆匆赶路的人群中的一个,来不及抬头看一看高而辽远的天空。

  我只是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工作,快一点,快一点让我找到一个工作吧。

  我已经开始怀念在学校纯净的生活,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弹琴,在那个让我迷恋的小礼堂,那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忧郁地抱着琴的叶宇安,也许他的死是上帝的怜悯,这个世界有很多肮脏的东西,而他是那么的干净,受不得一点污染的。所以上帝收回他,是为了让他保持干净。我竟然为他感到高兴起来。

  九月的太阳狠狠地散发着最后一点热量。我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来,身体也开始密密地冒出汗来。因为走得太久,磨破皮的脚隐隐地疼,可是我依然没有找到工作。我丧失了最后的一点热情,我无比沮丧地想要回家,突然想起应该往南街口的方向,于是感到更加的烦闷和沮丧。


 "我回来了。"奶奶又在烟熏火燎地做饭,而爸爸坐在钢琴前,似乎刚刚弹过琴的样子。他的头发凌乱,有几撮还倔强地竖着。他的脸因为长期过度睡眠显得更加浮肿。

 "找工作顺利吗?"奶奶端着菜走过来。

 "还没找到合适的。"

 "吃饭吧。"

  我们又坐在那矮小的饭桌旁边,爸爸和奶奶依旧坐得很吃力。我不停地将饭送进嘴里,我想堵住那蓄势待发的眼泪。

  我躺在床上,再也无法享受安宁。窗外不停地有人走过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喧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来。我用被子蒙住头,呼吸变得很困难,而窗外的声音还是不停地传进来,这让我更加地烦躁。我想着白天太阳的暴晒,身上依旧火辣辣地疼。我知道不会再有人替我安排未来了。前方大雾弥漫的道路需要我自己一步一步地走。突然间失去了依赖,我在大雾中孤单而恐惧。


  第二天一早,我又在爸爸的鼾声中出了门。我急切地想逃离那个昏暗的小房子。

  头顶的太阳渐渐地有了热度,并且越来越热,无情地蒸发着我身体里的水。我觉得自己变得无比干燥,可是我依旧机械般地行走着。在上海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我抱着残存的希望,不停地行走,我不能停下来,也许再往前几步,就真的可以看到希望了。

  我记得那天我走了很久,我惊恐地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偶,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就那样不停地走,磨破皮的脚痛快地疼痛着。我就那样一直行走,从清晨走到了黄昏,从黄昏走到了夜幕降临。

那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西餐厅站门厅。那是一家漂亮压制的餐厅,有现场的音乐伴奏,人人都轻声地说话。我很高兴我的工作在这样一个干净的地方。我很高兴,我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我回到家,奶奶从凳子上站起来,饭桌上有一些已经没有热气的菜。

 "小妍,你怎么才回来?"

 "奶奶,我找到工作了。"

 "是吗?是做什么?"

 "在一家西餐厅。"

 "会很累吗?"

 "不会的。"

 "快吃饭吧。对了,我去热一下。"她慌忙去端桌上的盘子。

 "奶奶。"我抓着她的手。

 "恩?"

 "我可以挣钱了。"

  我看到她眼里即将涌出的眼泪,但是她立刻转过身去了。她的肩微微地抖动。她是一个很久都没有做过家务恶毒女人,我还记得她刚搬来是的手忙脚乱,而现在,已经可以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了。原来在我们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潜力。

  我们以为自己是金鱼,只能尊贵地活在剔透漂亮的玻璃缸中,在干净清透的水里顾影自怜,在别人的精心呵护下成长,悠然自得,供人赞叹。可当有一天,我们变成了蚯蚓,却猛然发现自己竟能在泥土中穿行,带着一身的沙尘,还是要继续 。我们只有无条件的适应。上帝给了我们适应环境的能力,我们就必须要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这很无奈。


  我开始了在西餐厅的工作,每天穿着制服站在门口,保持永恒的微笑,对来来往往的客人微微地鞠躬。我曾经努力学习的二度微笑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餐厅有一架钢琴,很大,很漂亮。一个女孩子每天都坐在那里弹琴,优美的音乐就这样传到我的耳里。我不只一次地想去触碰一下那架钢琴,可是没有机会。我必须站在这里,保持着我永恒的微笑。

  钢琴是高贵的,它不像我们,可以是金鱼经验是蚯蚓。它是高贵的,它应该在这样漂亮而宽敞的地方。我想起家里的那架钢琴,它从漂亮的"兰园"搬到现在这个狭小昏暗的房子里,一定很难过吧?

  它应该是属于"兰园"的。

  如果它可以说话,它会怪我们将它带出了那个漂亮的庭院还是会感谢我们对它的不离不弃?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那天下班,结束了一天的微笑和站立之后。我去了"兰园"。我只是突然强烈地想去看看,那个我曾经陌生害怕,想要逃离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我只是坚定地朝那个方向走,我走得很急,就像小时候赶着回家那样。我甚至开始小跑,我已经开始穿高跟鞋,鞋跟在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声音。曾经,我以为这样的脚步声是专属于周莹的,当我穿上高跟鞋走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脚下竟也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真是一个太大的惊喜。我在一步步地向她靠拢。我开始迷恋上高跟鞋,我迷恋上它们的声音,这是我向周莹靠拢的第一步。而现在,我穿着高跟鞋奔跑,这清脆的声音就这样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忘记了脚下的疼痛,我变得无比快乐。

  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我忘记了奔跑的目的,只是一直那样跑着,一直向前。我沉浸在小时候一直幻想的脚步声里。

 "噔噔噔……噔噔噔……"

  在这令我沉浸的脚步声中,我抵达了"兰园"。这是一片很安静的住宅区。一路上很安静,很干净。当我停下来,四周就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树叶"沙沙"地摇摆。

  我很难过地发现,"兰园"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改变得那样彻底和巨大。那繁星点点的桃树,美艳的玫瑰,漂亮的假山,还有我的茉莉,仿佛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如今在我面前的"兰园"再一次变得陌生起来,不再有我精心照顾的花草。以前美好的庭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篮球场,两个高大的球桩对峙着,而我依旧可以清楚地想起,曾经我的茉莉就在那个位置,它们在玫瑰的旁边,瑟瑟发抖地成长着。

  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庭院,很难过。

  怎么会以为它会一直不变呢?我怎么会以为我还可以看到那满园的花草呢?

 "姐姐,你找人吗?"我转过身,看到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们干净而纯粹地微笑着。

 "我来看一个老朋友。"

 "那你看到了吗?"

 "恩。"可是它已经面目全非了,我连难过的权利都没有。

 "两位少爷,快回来吃饭了。"有个女人站在门口喊。

 "知道了。"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住在这里?"

 "是啊,刚搬来两个月。"

 "喜欢这个地方吗?"

 "当然喜欢了。爸爸特地将这个院子改成了篮球场,我们最喜欢篮球了。"

 "喜欢,喜欢就好。你们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

 "你以后还会来看你的朋友吗?"

 "不会再来了。它很好,我很高兴。再见吧。"现在是你们住在这里,它应该是你们喜欢的样子。我头也不回地走。高跟鞋的声音在这条安静的小路上清脆而响亮,可是却带着寂寞的味道。

  我以为"兰园"会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一直等着我,等我怀念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回来祭奠,祭奠我一去不再回来的昨天。可是我忘记了它是会改变的,它是可以改变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在原地等我,我们都在马不停蹄地改变着。

  九月的夜晚,风已经变得微凉。

  只有四季的变换是永恒的,我就在这样永恒的变换中成长着,一不小心,就到了从前盼望的,抬头仰望的年纪。未来,是我们终将到达的,不管未来有多遥远,总会有抵达的一天,不值得悲哀。而过去,就算是刚刚过去的一分钟,我们都无法回到那一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遥远,遥远得令人绝望。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西餐厅的钢琴



西餐厅里每天迎来送往着许多身份尊贵的男男女女。他们穿着上等衣料的服饰,优雅地走路,优雅地吃饭。偶尔也有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她们身上有很浓的廉价香水的味道,他们之间有着浓浓的交易的味道。我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架漂亮的钢琴和弹琴的女孩,有时候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就会对我微微地一笑,于是我也对她微笑。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精确的二度微笑,我可以随时随地的那样微笑。

  那天下班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

 "小妍,柯小妍。"她的声音柔弱而甜美。

 "有事吗?"在这个餐厅,我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我已经对别人失去了兴趣。

 "你会弹钢琴的对吗?"她狡黠地笑。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转身准备走。

 "你想在餐厅里弹琴吗?"

 "我可以吗?"

 "我觉得你可以啊。如果你也觉得可以,那就可以了。"

 "老板会同意吗?"

 "当然会同意了。我下个星期要去天津念书,就不能再弹琴了,我跟我妈妈说一声,让你来替我啊。"

 "你妈妈?"

 "你不知道吗?西餐厅是我们家开的。也难怪,你好象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嘛。"

 "别人的事我为什么要关心。"

 "你还在上学吗?"

 "上学……恩……对,我正准备开学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好了,我会叫我妈妈给你安排好时间的,不会耽误你上课。餐厅一般也是晚上比较多,你可以晚上来弹琴。"

 "谢谢你。"

 "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吧。"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易茗。对了,你明天就弹琴吧,不用站门厅了。"

 "可是,你还没有听过我弹。"

 "我知道你会弹得很好的。"她说完就跑开了,背影在月色下隐没。

从明天起,我就可以弹那架漂亮的钢琴了。

  易茗,谢谢你。

  上帝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赐予我一丝希望,而易茗就是带来这希望的天使。

  请问,你是受了上帝的指派吗?


  突然很想念那个安静的教堂,于是第二天我去了那里。依旧是城堡似屋顶,安静微笑着的教父和修女。

 "在我知道他不是我哥哥的时候,我以为一切就完美了。这个秘密撩动了我本已埋藏得很深的情感。它们再一次变得强烈起来,并且再一次有了希望,我5岁时的愿望不再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可是他拒绝了,我不知道这拒绝是因为他不喜欢我,还是他真的觉得有血液肮脏这回事。这丝希望转眼又从强烈变得黯淡,这究竟是谁的罪过?"

 "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有罪。上帝用他睿智的双眼看着我们,时而给予希望,时而给予悲伤。但是最终,他会化解一切苦难,一定会的。"

  最终,他会化解一切苦难。

  真的会化解一切苦难吗?


  在餐厅弹琴必须化妆,于是我第一次坐在了摆满化妆品的镜子前。我看着这些陌生而熟悉的东西,想起外婆坐在紫檀木的梳妆台前描眉抿唇的样子,我忍不住有点兴奋。我也可以和她一样了吗?镜子里依旧是一张轮廓分明而苍白的脸,看起来坚毅而倔强。我拿了一盒分红的胭脂,刚抹到脸上,霎时就有了红润的颜色,不再是苍白的脸,而是有了红润的颜色。我兴奋地在另一边也涂抹上那神奇的红,我知道自己抹得不太均匀,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我的脸色可以红润起来。

  当弹琴变成工作而不是娱乐,不是单纯的爱好之后,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弹奏我喜欢的曲子,我不能弹那些忧伤的音乐。如果有客人点歌,就得弹客人点的歌。但是我依然很喜欢在这里弹琴。钢琴的声音在这个宽敞恶毒大厅里回荡,显得厚重而塌实。我不管有没有人在听我弹琴,或者他们用怎样的心情在听我弹琴,我只是弹给自己听的。讨好自己,叶宇安说,我们只要讨好自己。

  叶宇安,不会再有大提琴的声音恰倒好处地和我配合了。

  当钢琴失去了大提琴,就演奏不出那种令人震撼的忧伤,而我经历过了那种音乐强大的冲击,独奏的钢琴就只能让我迷恋而不能让我震撼。


  易茗在一个夜晚来跟我告别,她要去天津念书了。

 "小妍,我走了以后,餐厅的钢琴就交给你了。"她甜甜地微笑。

 "谢谢你,易茗。"

 "我听过你弹琴了,真好听。你好象什么风格都会弹。"

 "我以前也只弹一种风格,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以前弹钢琴是爱好,现在是工作。"

 "我觉得你有一些不平凡的经历。"

 "没有什么不平凡的,都很平凡。"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呢?什么时候开学?"

 "恩……我,过几天吧,快了。"

 "那我回家了,再见。"

 "再见。"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新的学校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门想为自己寻找一个学校。我很害怕这样漫无目的的生活,我害怕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如果我去读书了,那么毕业至少会是一个看得见的驿站。

  我怀念那些在学校里安宁的日子。

  找学校比找工作简单很多。很快,我就找到一所不太大的大学,他们同意收我。在选系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做了决定。有些事情是不管等多久都必须做出决定的。

  我终于又可以回到学校。虽然这所大学和以前的学校比起来落魄很多。没有漂亮的雕像,教学楼也没有漂亮的瓷砖,上学必须穿统一的爱国蓝布衣服,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这里很安静,我喜欢安静的地方。

 "下个星期我就要去上学了。"我说出这句话,爸爸和奶奶同时停下手中的事,转过头看着我。

 "去哪里上学?"

 "就在附近的一所大学。"

 "怎么突然想到上学?那你还去工作吗?"

 "工作的时间已经安排好了,我可以下了课去。"

 "你学的什么专业?音乐系?"

 "中文系。"

 "为什么不学音乐系?"爸爸的语气已经有一点不快。

 "我不想丢掉中文。"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成为一个钢琴家吗?"

 "我没有那么大的志愿。况且,所谓钢琴家,别人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除非你是贝多芬,可惜我没有那份才华。"

 "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你要上学可以,去改成音乐系。"

 "我不会改变的。"

 "她的钢琴已经弹得很好了,就让她念中文系吧。"一直没说话的奶奶突然开口。

 "那这么多年的钢琴不就白练了吗?"

 "弹钢琴可以只是一种爱好而已,你不要再执迷了,就是因为你迷恋钢琴,懒得打理店铺才把一切交给周莹,才让她有可趁之机。钢琴到底带给你什么?"

 "原来你们都在怪我。"爸爸一摔门又回了卧室。我知道过一会就会传出那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鼾声。他变得很容易睡着,不管他每天睡多久,似乎总是躺在床上就可以睡着。窗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嘈杂得令人烦躁。


  我终于再一次坐回安静的教室,我有一点兴奋,兴奋得忘记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这是一所很有历史的学校,教学楼是后来修的,我们的教室在古色古香的厢房里。纸糊的窗户,雕花的门窗,木头散发着清香的味道。

  余教授是一个中年男子,很难得的保持着简约的身体。他会在上课的时候念一些优美的古诗词,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念诗的时候抑扬顿挫,这让我想起外婆曾经优美地念诗给我听,而我摇头晃脑地跟着背。虽然那时我不太理解诗的意思,但我觉得那押韵的句子特别好听。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烂熟于心的句子已经忘记了很多,变成了记忆里零星散落的碎片。而当我第一次听到教授念诗的时候,那些碎片竟奇迹般地愈合了。那些已经变得淡漠的记忆再一次清晰起来。我坐在座位上,忍不住跟随他一起,轻声朗诵。

  我喜欢听教授朗读《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墙撸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捋江月。"

  我总是意犹未尽地听他读这首词,我喜欢听他读到公瑾当年的时候。他将公瑾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沉浸在那个世界里无法自拔。我忽然理解了哥哥对历史的,对紫禁城的迷恋。那真的是太过惊心动魄的过往。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请不要给我帮助



每天下课之后,我就会去西餐厅。换下爱国蓝布的衣服,披散头发,用胭脂红润我的脸頰。我享受地看着我的脸由苍白变得红润。

  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些面具伪装自己。有时候,我们不妨用一些面具伪装自己。

  我渐渐地习惯了微笑弹那些欢快的音乐。原来这样,自己的心情也会随之欢快起来。但是我宁愿承受钢琴所带给我的,震撼到我内心的忧伤。虽然缺少了大提琴,它的震撼不再那么强烈,那种巨大的疼痛变成了隐隐的难过。

  我发现,我已经在弹琴的时候总是会无法控制地想到叶宇安,无法控制地怀念大提琴的伴奏。所以我竭力地控制自己不去弹那些忧伤的曲子,我弹着快乐的音乐,这样就不会想到他。这样我也会变得很快乐。


  在家的时候,我将学校发的古诗词集拿出来翻阅。我总是久久地凝视《念奴娇。赤壁怀古》,古战场饿金戈铁马,也让我深陷其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和余教授一样大声地朗诵自己喜欢的诗词,可是我知道爸爸听到会生气,这个家实在太小,我找不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朗诵。于是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它们,那些方方正正的,漂亮的汉字。

  有时候,我会趁爸爸睡着的时候,偷偷地,小声地朗诵。很小声的。因为我害怕吵醒他。可是他总是很容易就醒过来,许是睡觉睡得太多了。他醒过来之后就会变得特别烦躁。他弹钢琴,弹一会就站起来。他站在窗边看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然后又狠狠地将窗帘拉上。他似乎不停到想找一点事做,可是又总是很快厌倦。

  奶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开始变得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料理家务,开始有了空余的时间。她渐渐和街坊四邻熟悉起来。有时候她们就在街边支起一个桌子,大家围在一起打麻将。那铁的桌椅已经锈迹斑斑。有时候我下课回家,很远地就看到街边围着一群人,我就知道奶奶一定在里面打麻将。她变得很计较输赢,有时候会因为输了很少的一点钱和别人吵起来,她们叉着腰互相大声地咒骂着,还不时地抓起桌上的麻将扔对方。有的人奋力地拉住她们,不让她们靠近。而更多的人则自觉地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看热闹,还不断地有人想挤进去看。当我听到她们的吵闹声我总是会很难过,我想起以前奶奶珠光宝气地坐在真皮沙发上,优雅地抽女士烟,喝上等绿茶,和那些太太们一起打麻将的样子,她们讨论着珠宝首饰那些昂贵的东西。而现在,她坐在路边锈迹斑斑的铁桌椅上,为了一点点钱和别人吵架。她的改变太巨大,我很心疼,可是我并没有走过去劝住她,而是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我害怕这样尴尬的时候被别人看到。我一边痛恨自己,一边悄悄而快速地离开那里。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把她拉回家,因为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小的时候,每当妈妈发病,我就会被那样的眼光包围。他们看着我,发出阵阵的感叹和议论。我愤怒且惊恐地看着他们喋喋不休,指指点点。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想法,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一定让他们闭上讨厌的嘴。

  世界上从来就不缺少看热闹的人,难道别人的伤痛和不幸可以抚慰他们吗?我讨厌被这些人同情,我迅速地离开她们吵架的地方。那片嘈杂的声音由清晰变得模糊,最后成了一片嗡嗡作响。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难过,对于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我总是会觉得很难过。小时候是因为我不够强大,可是当我长大了,仍然有很多事情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外的。我没有足够的能力。

  奶奶回家的时候不会说她在外面吵架的事。她会准时地开始做饭,她沉默地在灶台前忙碌,我想她心里一顶是很难过的吧?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干净的房间里,坐在真皮的沙发上悠闲自在地打牌的样子?她不显露她的忧伤是为了保护自己最后的一点骄傲吗?

  对不起,我知道你和难过,可是却不知道怎样安慰你。别人的安慰对于自己的伤痛不会有丝毫的作用。所以,奶奶,我觉得你是不需要安慰的,你一直那样富贵,我不想看到你的改变。你这样沉默,也是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你的改变吧?如果你愿意隐藏,那么我也会配合你演好这场戏。那些我不小心看到的,我要努力忘掉。

  你的世界,是否已经大雪纷飞?


  我们渐渐地习惯了南街口小房子的生活。就连爸爸睡觉的时间也变得规律起来。他会在吃饭前两个小时醒来,吃饭后一个小时睡去。

  吃饭的时候,他也找到了最合适的坐姿。他会将一只脚跷起来,放在另一个椅子上。这样,就可以轻松地弯下腰。他吃饭开始发出很大的声音,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就只是很清晰地听到他嘴里"吧唧吧唧"的声响,并且很有规律。有时候听着听着会很想笑,可是转瞬便会觉得难过。一个人没有了钱,真的连自己的生活习惯都会改变吗?而且变得这样彻底,丝毫看不到过去的影子。

  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也这样习惯了沉沦。


  我每天依旧准时去学校上课,从不缺课。因为我喜欢听教授朗诵,我在家里没有机会朗诵,所以,我喜欢听他的。他肯定不知道,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心里却充满了对他的羡慕和崇拜。那种感觉一阵一阵地在心里升腾。

  我每天到学校的时间很准时,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的,下课后也不会在教室停留。我过着自己安静的生活,就像当年的叶宇安。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就像当年的景绣。从15岁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身上具备了他们的某些特质。而到了我19岁的时候,这些特质和我越来越紧密,甚至有赶超它们原来主人的势头。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余教授让我留下来。于是,在下课铃声响的时候,我依然坐在座位上,我看着别人忙碌地收拾东西。这是我第一次下课之后没有第一个离开教室。

  班上的人走完后,余教授缓缓地走到我面前。

 "柯小妍,你好象从不参加学校的活动。"

 "很无聊。"

 "下个星期有个迎新年的诗朗诵会,全班都参加,你也来一次吧。"

 "谢谢教授的关心,我来上学,只需要每天上好课就行了,至于那些活动我是不会参加的。"每一年都迎新年,可也不见得一年比一年好。

 "你好像很忙,需要帮助吗?我是你的老师,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

 "谢谢你,我不需要帮助。"我转过身迅速地离开了教室。在我逐渐独立和坚强的时候,谁都不要给我帮助,如果我接受了帮助,就再也没有独立和坚强的机会了。我迅速地离开教室,是害怕眼泪再一次蔓延。
     
 楼主| 发表于 2008-3-30 02: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多年前,多年后



天气已经很冷,可是在餐厅弹琴不能穿得太多。我的手指上长出了冻疮,弹琴的时候刺骨地疼。我第一次感觉到,上海的冬天原来是很冷的,但是我依然可以微笑。那手指断裂似的疼痛令我微笑。弹琴已不是爱好,而是工作,我知道。

  平安夜,西餐厅里特别热闹。人们穿着优雅高贵的礼服来往穿梭,我坐在大厅里弹琴,竭力地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多年前的平安夜。可是我的心脏忍不住疼痛,我故意忽略掉它,接受着一些人礼貌的祝福,然后回应他们微笑。

  平安夜应该是个美好的夜晚。

  我不停地弹琴,音乐是我的盔甲。我看到有的人站起来开始跳舞。音乐,红酒,交谊舞,一切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我幻想自己是在家里,为来开Party的宾客弹奏,他们在我弹出的音乐声中偏偏起舞。多年前我目睹的那次盛宴,我开始强烈地渴望它。

  站起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难人的西装,女人的裙子不停地从我眼前晃过,香味弥漫。而我总是离那些华丽太过遥远。小时候就是,长大后也是。那是一个我永远进不去的世界。那么,就请给我幻想的权利吧。哪个女孩不渴望做公主呢?

  我忘记了疼痛,手指的疼痛,心脏的疼痛。我似乎永不疲倦。手指在琴键上如蝶般飞舞,它们在琴键上漂亮地变换着舞步。

  让这音乐永不停歇吧。

  你们快乐地舞蹈,在我弹奏的音乐里,它让你们舞起来,它是我的。请你们爱它,像我一样地爱它。或者,你们每个人给它一点点爱。这爱,也可以汇聚成大海。

  爱它吧,好吗?

  可是音乐始终是要停下来的,欢宴终究会结束。当客人走完之后,就只剩下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头顶的灯寂寞地亮着。我坐在钢琴前,像过了12点就现出原形的灰姑娘。当一切结束,我依旧衣衫褴褛。

  我在关门之前走出了餐厅,深夜的街上很冷。高跟鞋的声音显得很寂寞。不时有喝醉酒的外国人经过。他们有的不停地说话,有的手里拿着半瓶酒却怎么也倒不进嘴里,有的揽着花枝招展的姑娘。我一个人在深夜行走,竟然没有害怕的感觉。

  后来,我就走到了教堂。今晚的教堂灯火辉煌,很多人都在虔诚地祈祷着。赞美诗一直响起,我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变得平和。

  黑衣的教父微笑着传教,修女们安静地站在旁边。坐在下面的人,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他们一定是安详的,美好的。这是一幅美丽的画面。而教堂,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我偷偷地在自己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红色嫁衣和骏马花轿的愿望再一次变得强烈。

  我从小就觉得"哥哥"是一个特别的称呼。他代表着保护,依赖和美好的未来。在我危险的时候,沮丧的时候,他会帮助我。这不再是一种愿望,而是一种信仰。在我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之后,这种信仰就开始肆无忌惮。曾经努力压制的,一股脑全迸发了出来。我无法再接受别的人,我深信哥哥的手中握着我全部的幸福。那种感觉是任何人所不能给予的。可是他现在离我那么遥远,遥远得令我无比沮丧。

  在美好的赞美诗中,我离开了教堂,回到家。我已经很轻了,可是木板床依旧发出声音。

 "小妍,今天怎么这么晚?"奶奶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是平安夜,人很多。"

 "对啊,我都忘记了。以前平安夜的时候,我们也会去西餐厅。"

 "其实,还有过年嘛。过年也很好。"我知道这个理由很苍白,可是我还是说了。

 "是,过年才是中国人的节日呢。睡觉吧,今天肯定很累了。"

 "晚安。"


  接近过年,街上又例行公事般地挂上了大红灯笼。学校里也有很多庆祝活动。我依然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很安静地上课,然后很快地离开。不接近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接近我。

  我喜欢这样的安静,我像是躲在舞台的背后,台上的精彩,绚丽的灯光,人们的欢呼,这些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躲在自己安静的角落里,我的世界变得很平静。唯一期望的奇迹,就是那个花轿骏马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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