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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28 15: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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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广东东莞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减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
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额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
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
不休息。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
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
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
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
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
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
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
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
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对方
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
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
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
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
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
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
酒。这是春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
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缭绕。
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
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
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
情都梦见了。当太阳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
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边了
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庙子外面声
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
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
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
着自己,夫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
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工?
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
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
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过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
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
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
个烟泡。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
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咕咕地开了。土司太太
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
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
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
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
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
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
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
酒吞下了几个鸦片姻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
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丁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
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
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
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
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
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
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
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
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
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
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
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
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
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
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
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
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49.尘埃落定
我想,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已经升天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挂在
眼前。是沉重的身躯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从碎石堆里站起来,扬起的尘土把自
己给呛住了。
我在废墟上弯着腰,大声咳嗽。
咳嗽声传开去,消失在野地里了。过去,在这里,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都要
被官寨高大的墙壁挡住,发出回声。但这回,声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侧耳倾听,
没有一点声音,开炮的人看来都开走了。麦其一家,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给埋
在废墟里了。他们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坟墓里,无声无息。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
绊倒了。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
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
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
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小麦其出司家伪入;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
里面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
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谈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
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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