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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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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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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8:2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
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
    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
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镯、耳环、刀鞘、奶钩、指套、牙托。大的是腰
带、经书匣子、整具的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
    在土司们的领地上,银矿并不是很多,麦其家的领地上干脆就没有银矿。只是
河边沙子里有金。土司组织人淘出来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点自己用,其它的都换
回银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银库的钥匙放进一个好多层的柜子。
柜子的钥匙挂在父亲腰上。腰上的钥匙由喇嘛念了经,和土司身上的某个地方连在
了一起。钥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个地方就会像有虫咬一样。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
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
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
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尽管我们有了好多银子,我们的官寨也散发出好多银子经年
累月堆在一起才会有的一种特别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别的土司来,我们麦其土司家
并不富裕。现在好了,我们将要成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们种下了那么多罂
粟。现在,收获季节早已结束。黄特派员派来炼制鸦片的人替我们粗算了一下,说
出一个数字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瘦瘦的汉人老头子会给麦其家带来这
样巨大的财富。土司说:“财神怎么会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呢?”
    黄特派员在大家都盼着他时来了。
    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
中淋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就是
这个时候,黄特派员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黄
特派员毡帽上顶着这个季节唯一能够存留下来的一团雪,骑在马上来到了麦其一家
人面前。管家忙着把准备好了的仪仗排开。
    黄特派员说:“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拥到火盆前坐下,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好多种能够防止感冒的东西递
到他的面前,他都摇头,说:“还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汉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烟具奉上了,说:“是你带来的种子结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炼制
的,请尝尝。”
    黄特派员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闭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说:“好货色,好
货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问:“可以换到多少银子。”
    母亲示意父亲不必着急。黄特派员笑了:“太太不必那样,我喜欢土司的直爽,
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银子。”
    土司问具体是多少。
    黄特派员反问:“请土司说说官寨里现在有多少,不要多说,更不要少说。”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说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银子。
    黄待派员听了,摸着黄胡须,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给你同样
多的银子,不过你要答应用一半的一半从我手里买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装起来。”
    土司欣然同意。
    黄特派员用了酒饭,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个下女陪他吃烟,侍候他睡觉。
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开会。是的,我们也开会。只是我们不说,
嗯,今天开个会,今天讨论个什么问题。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当晚,信差就派出去
了,叫各寨头人支派石匠和杂工。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
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要把三个牢房里的人挤
到另外几个牢房里去,实在是挤了一些。有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兴了。
他问自己宽宽敞敞地在一间屋子里呆了这么多年,难道遇上了个比前一个土司还坏
的土司吗?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8:4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这话立即就传到楼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说:“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今后会有宽地方给他住。”
    麦其就会有别的土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么多银子,麦其家就要比历史上最
富裕的土司都要富裕了。那个犯人并不知道这些,他说:“不要告诉我明天是什么
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土司听了这话,笑笑说:“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来,打发他去个
绝对宽敞的地方吧。”
    这时,我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这是个很热
闹的夜晚,可我连连打着呵欠,母亲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声对不起也不
想说。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卓玛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觉。但她没有办法,只好陪我
回房去了。我告诉她不许走开,不然,我一个人想到老鼠就会害怕。她掐了我一把,
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想到老鼠。”
    我说:“那时又不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时我才会想起老鼠。”
    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她
的胯下和胸怀。我当然不对她说这些。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
为了土司家即将增加的银子而像父亲他们那样激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银子不是她
的。这句话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衣服也不脱,
就便着我睡下了。
    早上起来,那个嫌挤的犯人已经给杀死了。
    凡是动了刑,杀了人,我们家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氛。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平
常的那种样子。土司在吃饭前大声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
特别经不起震动,不那样心就会震落到地上。哥哥总是吹他的饭前口哨。今天早上
也是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总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了之后,
心头总还会有点不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
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
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
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
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
    吃东西时,我的嘴里照样发出很多声音。卓玛说,就像有人在烂泥里走路。母
亲说,简直就是一口猪,叭叽叭叽。我嘴里的声音就更大了。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
母亲立即说: “你要一个傻子是什么样子?"父亲就没有话说了。但一个土司怎么
能够一下就没有话说了呢。过了一会儿,土司没好气地说:''汉人怎么还不起来。
汉人都喜欢早上在被子里猫着吗?”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饭。
土司太大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
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碰上这样的时候,谁要是以为土司和太太关系不好,那就错了。他们不好的时
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土司说:“你看,是我们的语言叫你会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一种好的语言
会叫人口齿伶俐,而我们的语言正是这样的语言。
    土司太太说:“要不是这种语言这么简单,要是你懂汉语,我才会叫你领教一
张嘴巴厉害是什么意思。”
    卓玛贴着我的耳朵说:“少爷相不相信,老爷和太太昨晚那个了。”
    我把一大块肉吞下去,张开嘴嘿嘿地笑了。
    哥哥问我笑什么。我说:“卓玛说她想屙尿。”
    母亲就骂:“什么东西!”
    我对卓玛说:“你去屙吧,不要害怕。”
    被捉弄的侍女卓玛红着脸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来:“哎呀;
    我的傻子儿子也长大了! "他吩咐哥哥说:“去看看,支差的人到了没有,血
已经流了,今天不动手会不吉利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8:5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章

    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
里的军政府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
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土飞扬。上次出战,我
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
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眼装:黑色的宜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毡色镶边,
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赖皮,高一级是豹皮。
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孟加拉虎皮。有史以
来,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土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
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
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
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
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馆里,马脖子上的泽铃
声就叮叮吟吟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
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
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
鲜明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
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
是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
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
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地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
    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
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
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
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
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
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
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
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
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
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
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
    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
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于这事能叫我
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乳房中间躺了大半天。
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
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
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
要她了。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
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13.女人

    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身侍女。一个小身子,小脸,小
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没有桑吉卓玛
那样的气味。我把这个发现对卓玛说了。
    即将卸任的侍女说:“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
    我说:“我不喜欢她。”
    母亲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塔挪。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要是一个姑娘的
名字,也不该是眼前这一个。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贴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
犯不着多挑剔。我问小手小脚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开口了。虽然声音因
为紧张而战抖,但她终究是开口了。她说:“都说我的名字有点怪,你觉得怪吗?”
    她的声音很低,但我敢说隔多远都能听到。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才会有这样的
声音。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宫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她
妈妈眼睛给火塘里的烟熏出了毛病。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直
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衣
服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只来得及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就有下人来带她去沐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玛。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飞走了。我看见她的心已经飞走了。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
充满了爱情。她的歌是一部叙事长诗里的一个段落:
    她的肉,鸟吃了,咯吱,咯吱,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她的骨头,熊
啃了,嘎吱,嘎吱,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缕,一缕。
    她把那些表示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象声词唱得那么逼真,那么意味深长,
那么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时候,银匠的子敲出了好听的节奏。麦其家有那么多银
子,银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欢这个心
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他听说侍女卓玛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说:”不枉跟了我们
一场,眼光不错,眼光不错嘛!”
    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欢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
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干
活。”
    他们一结合,卓玛就要从一身香气的侍女,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
说:“那是我的命。”
    所以,应该说这几天是侍女卓玛,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师的最的日子了。在这一
点上,土司太太体现出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玛急着要下楼。
太太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会再有这样待嫁的日子了。
    土司太太找出些东西来,交到她手上,说:“都是你的了,想绣什么就给自己
绣点什么吧。”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卓玛就到走廊上去坐着
唱歌和绣花了。银匠的锤子一声声响着,弄得她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
我的傻子脑子里就想,原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很轻易地就把你忘记了。我新
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后不断摆弄她纤纤细细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玛背后咳嗽,
可是她连头也不回一下,还是在那里歌唱。
    什么嘎吱嘎吱,什么咕咚咕咚,没完没了。直到有一天银匠出去了,她才回过
头来,红着脸,笑着说:“新女人比我还叫你愉快吧?”
    我说我还没有碰过她。
    她特别看了看塔娜的样子,才肯定我不是说谎,虽然我是爱说谎话的,但在这
件事上没有。她的泪水流下来了,她说:“少爷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银匠借马去
了。”
    她还说,"往后,你可要顾念着我呀!”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梦里,就听到卓玛的歌唱般的哭声。出去一看,是银匠换
了新衣服,上楼来了。桑吉卓玛哭倒在太太脚前。她说的还是昨天对我说过的那两
句话。太太的眼圈也红了,大声说:“谁敢跟你过不去,就上楼来告诉我。”
    土司太太又转身对下人们吩咐:“以后,卓玛要上楼来见我和小少爷,谁也不
许拦着!”
    下人们齐声回答:“呵呀!”
    银匠躬起身子,卓玛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们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去了。
两个男仆手里捧着土司赏给的嫁妆,两个女仆手里捧着的则是土司太太的赏赐了。
桑吉卓玛在下人们眼里真是恩宠备至了。
    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身骑了上去,出了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
飞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黄尘。他们转过山不见
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呼小叫。我听得出他们怪声怪气叫唤里的意思。一对新人要
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太阳底下去于那种事。听说好身手的人,在马背上就能
把那事干了。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厮也混在人群里。索郎泽郎张着他的大嘴嗬嗬地大
呼小叫。小尔依站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站在广场左上角他父亲常常对人用刑的
行刑柱那里,一副很孤独很可怜的样子。殊不知,我的卓玛被人用马驮走了,我的
心里也一样地孤独,一样地凄凉。我对小尔依招招手,但他望着马消失的方向,那
么专注,不知道高楼上有一个穿着狐皮轻裘的人比他还要可怜。马消失的那个地方,
阳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荡荡。我心里也一样地空空荡荡。
    马终于又从消失的地方出现了。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银匠把他娇媚的新娘从马背上接下来,抱进官寨最下层阴暗的,气味难闻的小
房间里去了。院子里,下人们唱起歌来了。
    他们一边歌唱一边于活。银匠也从屋子里出来,干起活来。锤子声清脆响亮,
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脚,说话细声细气的塔娜在我身后说:“以后我也要这样下楼,那时,
也会这样体面风光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那时,少爷也会这样难过吗?”
    她这种什么都懂的口吻简直叫我大吃一惊。 我说:“我不喜欢你知道这些。"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可我知道。”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9:2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问是哪个人教给她的,是不是她的母亲。
    她说:“一个瞎子会教给我这些吗?”口吻完全不是在说自己的母亲,而是用
老爷的口气说一个下人。到了晚上,下人们得到特许,在院子里燃起大大的火堆,
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栏杆上,看到卓玛也在快乐的人群中间。夜越来越深,星
光就在头顶闪耀。下面,凡尘中的人们在苦中作乐。这时,他们一定很热,不像我
顶不住背上阵阵袭来的寒气而不住地战抖。等回到屋里,灯已经灭了。火盆里的木
炭幽幽地燃烧。我在火边烤热了身子。塔娜已经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
我看到她光滑的细细的颈项和牙齿。她的眼睛睁开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闪
光,像是两粒上等宝石。我终于对她充满了欲望,身子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我叫
了一声:“塔娜。"唇齿之间都有了一种特别震颤的感觉。
    小女人她说:“我冷啊。”
    滚到我怀里来的是个滑溜溜凉沁沁的小人儿: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
的乳房。过去,我整个人全都陷在卓玛的身子里,现在,是她整个地被我的身子覆
盖了。我实岁十四,虚岁十五,已经长大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问她还冷不冷。
她嘻嘻地笑着,说很热。真的,她的身子一下变得滚烫滚烫了。在桑吉卓玛身上,
我常常是进去了还以为自己停在外边。在塔娜身上,我就是进不去。刚要进去,这
个小蹄子她就叫得惊心动魄。
    我要离开,她一双手又把人紧紧拥住了。这样一来一往,一来一往,山上、河
边、树上的鸟儿都吱吱喳喳叫起来了,天快要亮了。
    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
    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满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觉到
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胀。大地在膨胀,流水滑向了低处。
天空在膨胀,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这时,天亮
了。塔娜从身子下面抽出一张白绸巾,上面是鲜红的斑斑血迹,塔娜在我面前晃动
着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绩,咧嘴笑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而且一觉就睡到了晚
上。醒来时,母亲坐在我床头。她的笑容说明她承认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懂得
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这以前,我就已经是了。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才像是
真的。
    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给我一点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夜之间就变了:浑厚,有着从胸腔里得到的足够的共鸣。
    母亲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把她的手放在儿子头上。而是回头对塔娜说:“他醒了,
他要水喝。给他一点淡酒会更好一些。”
    塔娜端过洒来,酒浆滑下喉咙时的美妙感觉是我从没有体会过的。母亲又对塔
娜说:“少爷就交到你手里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可他也有
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说:”是。”
    土司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挂在她脖子上。母亲出去后,我以为她会向我保
证,一定要听从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说:“今后,
你可要对我好啊。”
    我只好说:“我将来要对你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她问:“我漂亮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老实话,我不会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这样就是傻子,
那我是有点傻。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欲望或没有欲望。只知道一个女人身上某些部
位的特别形状,但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爷。我高
兴对她说话就对她说话。不高兴说就不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
    我决定起床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晚饭端上来之前,哥哥拍拍我脑袋,父亲送给我好大一颗宝石。塔娜像影子一
样在我身后,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后侧边点。我们的饭厅是一个长方形屋子。土
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两边。每人坐下都有软和的垫子,夏天是图案美丽
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面前一条红漆描金矮几。麦其家种鸦片发了
大财,餐具一下提高了档次。所有用具都是银制酒杯换成了珊瑚的。我们还从汉人
地方运来好多蜡,从汉人地方请来专门的匠人制了好多蜡烛。每人面前一只烛台,
每只烛台上都有好几支蜡烛在闪烁光芒。且不说它们发出多么明亮的光芒,天气不
太冷时,光那些蜡烛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们背后的墙壁是一只又一只壁橱,
除了放各式餐具,还有些稀奇的东西。两架镀金电话是英国的,一架照相机是德国
的,三部收音机来自美国,甚至有一架显微镜,和一些方形的带提手的手电筒。这
样的东西很多。我们无法给他们派上用场,之所以陈列它们就因为别的土司没有这
些东西。如果有一天有种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消失了,并不是被人偷走了,而仅仅是
因为某土司手里,有了这种东西。最近,好几座自鸣钟就因此消失了。我们得到消
息说,那个叫查尔斯的传教士离开我们这里又去了好几个土司的地面,送给他们同
样的礼物。哥哥叫人下掉了两发六零炮弹的底火,摆在自鸣钟腾出来的空缺上。炮
弹上面的漆闪闪发光,尾巴也算是优美漂亮。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土司一家开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热气腾腾。下人们把菜从厨房里端来。再由
我们各自身后跪着的贴身佣人递到面前。这天用完饭后,卓玛突然进来了。她手里
端着一个大钵,跪在地板上,用一双膝盖移动到每一个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厨
房,特别做了奶酪敬献给主子。这个卓玛再不是那个卓玛了。她身上的香气消失了,
绸缎衣服也变成了经纬稀疏的麻布。 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说:“请吧,少爷。"她
的声音都显得苍老了,再也唤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觉。昨天,卓玛还是穿着光鲜衣
服,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今天就成为一个下贱的使女了。她跪着为我们供上奶
酪,身上散发的全是厨房里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她低声下气地说:“少爷你请。"
我没有回答,但心中难过。我看着她从灯光下后退到黑暗里,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
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生来就在
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它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麦其一家吃饱了,剔牙齿
打呵欠时,贴身佣人们开始吃东西了。塔娜也吃了起来。她嚼东西的速度很快,嚓,
嚓嚓,嚓嚓嚓嚓,发出的声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点从坐垫上跳
起来。我回过头去,塔娜见我看她吃东西,慌得差点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说: “你不要害怕。"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看着她吃东西。我
指指肉, 说:“你吃。"她吃肉,并没有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我又指着盘子里的煮
蚕豆:“再吃点这个。"她把几颗蚕豆喂进嘴里,这回,不管她把小嘴闭得有多紧,
一动牙齿,就又发出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来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着她笑起来,
塔娜一害怕,这回,她手里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说头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样。我又大声说:
“我、不、怕、老、鼠、了!”
    人们仍然沉默着,”我就指着塔娜说:“她吃东西就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们仍然存心要我难堪似地沉默着。
    连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亲突然大笑起来,他说:“儿子,
我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 "然后,  他又用人人都可以听到的小声对土司太太说:
“男人为什么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里,塔娜问:“少爷怎么想起来的。”
    我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不生气吧?”
    她说她不生气,喂马的父亲就说过她像一只老鼠。每当下面有好马贡献给土司,
还有点诧槽的时候,她父亲总是叫她半夜起来去上料,说,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
会受惊。我们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后,她一边穿内衣,一边嘻嘻地笑起来了。
她说这件事这么好,那些东西它们为什么不于呢。
    我问她哪些东西。她说,那些母马,还有她的母亲,总是不愿意于这种事情。
我再要问她,她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睡着了。
    我吹灭了灯。平常,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暗处,我一下子就会睡着的。
但这一天有点不一样。灯灭了。我听到风呼呼地从屋顶上刮过。那感觉好像一群群
大鸟从头顶不断飞过。
    早上,母亲看着我发青的眼眶说:“昨天又没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说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问我
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风从屋顶上过去时的声音叫人心烦。土司太太就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她说,"孩子,就算我们是土司也不能叫风不从屋顶上吹过。”
    我问她:“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
    她笑了,说:“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下去?”
    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
晚下去连人都没有了。”
    我们正在说话,管家进来通报,我的奶娘回来了。奶娘德钦莫措和一批人去西
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我们都把她忘记了。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
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她刚
走时,我们都还说起过她。都说,老婆子会死在朝佛路上。临走时,我们给她准备
了五十个银元的盘缠。但她只要五个。她很固执,叫她多拿一个都不肯。她说,她
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
个穷老婆子的钱。问她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她说,因为她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
至于路上,她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她说,再有钱的人也不会
在路上花钱。她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
佛就等于没朝。这也就是我们这些土司下不了决心去拉萨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
先有一个麦其土司去了,结果手下的一大帮人都回来了,独独他自己没有回来。土
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
都不喜欢她。她跨进内来,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个老婆子不
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腰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我们面前再不
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一个脸膛黑红,身材高大的妇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对
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爷了!”
    太太没有说话。
    她又说:“太太,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
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说: “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却置若阁闻。她流了一点眼泪,说:“想不
到少爷都能用贴身侍女,长成大人了。”
    太太说:“是啊,他长大了,不要人再为他操心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4: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可是奶娘说: “还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
人把她传来。老婆子摸摸她的脸,摸摸她身上的骨头,直截了当地说:“她配不上
少爷。”
    太太冷下脸来:“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她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所以,
早就将她忘记了。当大家都把她忘记了时,她就不该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这些,她
说:“我还要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们了。”
    太太说:“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说:“我去看看桑吉卓玛那个小蹄子。”
    我告诉她,桑吉卓玛已经嫁给银匠曲扎了。看来朝佛只是改变了她的样子,而
没有改变她的脾气。她说:“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
    弄得我也对她喊道:“你这巫婆滚下楼去吧!”
    还是叫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结束了吧。
    我趁着怒火没有过去,发出了我一生里第一个比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
的东西从楼上搬下去。叫她永远不能到官寨里三楼以上的地方。我听见她在下面的
院子里哭泣。我又补充说,在下面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套单独的炊具,除了给
自己做饭之外,不要叫她做别的事情。看来我这个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
话,父亲,母亲,哥哥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出来将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闲着没
事,整天在那些干活的家奴们耳边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
后又下了一道补充前一个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讲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讲少爷小
时候的事。这命令她不能不执行。当我看到她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也想过要
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高处投射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
慈悲的念头。
    后来,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
我都是过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说,麦其家对得起傻瓜儿子的
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时,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我睡在床上,听着轰轰
然流向远方的河水这样想。后来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个不被土司接纳的新派僧
入翁波意西。他有一头用骡子换来的毛驴,他有一些自己视为奇珍的经卷,他住在
一个山洞里面。
    等到风向一转,河岸上柳枝就变青,就开出了团团的绒花,白白的柳絮被风吹
动着四处飞扬。是啊,春天说来就来,来得比冬天还快。

    14.人头

    就为了些灰色的罂粟种子,麦其土司成了别的土司仇恨的对象。
    一个又一个土司在我们这里碰壁,并不能阻止下一个土司来撞一撞运气。近的
土司说,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强大了,就可以叫别的土司俯首称臣,称霸天下。麦其
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没有称霸的想法。远的土司说,我们中
间隔着那么宽的地方,就是强大起来,你们也可以放心。麦其土司说:”对一个巨
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春天到来了,父亲说:“没有人再来了。”
    哥哥提醒父亲:“还有一个土司没有露面呢。”
    麦其土司扳了半天指头,以前连麦其在内是十八家土司。
    后来被汉人皇帝灭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间争夺王位而使一个土司变成了三个。
有一个土司无后,结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为二,结果,连麦其家在内,还是
十八家土司。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十六家土司,没有来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们打
了仗的汪波土司。父亲说:“他们不会来,没那个脸。”
    哥哥说:“他们会来。”
    “如果为了那么一点东西就上仇人的门,他就不是藏族人。
    那些恨我们的土司也会看不起他。”
    “天哪,父亲你的想法多么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不一定弓着腰到我们面前来,他可以用别的办法。”
    父亲叫道:“他是我手下的败将,难道他会来抢?
    他的胆子还没有被吓破吗?”
    其实,麦其土司已经想到儿子要对他说什么了。他感到一阵几乎是绝望的痛楚,
仿佛看到珍贵种子四散开去,在别人的土地上开出了无边无际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亲心头强烈的痛苦,尝到了他口里骤然而起的苦味,体会到了他
不愿提起那个字眼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土司们都会那样干的,而我们根本没法防范。
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
    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
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这一天我们未来的麦其土司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意洋洋
地说:“他们会来偷!”
    那个字效力很大,像一颗枪弹一样击中了麦其土司。但他并没有对哥哥发火,
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哥哥有办法,他要土司下令把罂粟种子都收上来,播种时才统一下发。土司这
才用讥讽的语调说:“已经快下种了,这时把种子收上来,下面的人不会感到失去
信任了吗?
    再说,如果他们要偷,应该早就得手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手
段,比如收买。”
    未来的土司望着现在的土司,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土司太太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母亲对哥哥笑笑:“这件事你去办了就是,何必烦劳你父亲。”
    未来的土司很卖力地去办这件事情。
    命令一层层用快马传下去,种子一层层用快马传上来。至于有多少隐匿,在这
之前有没有落一些到别的土司手里,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
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
    他们是汪波土司的人。头人派人来问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来。
    哥哥大叫道:“送来!怎么不送来?!我知道他们会来偷。我知道他们想偷却
没有下手。送来,叫行刑人准备好,叫我们看看这些大胆的贼人是什么样于吧!”
    行刑人尔依给传来了。
    官寨前的广场是固定的行刑处。
    广场右边是几根拴马桩,广场左边就立着行刑拄;行刑柱立在那里,除了它的
实际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权威的象征。行刑柱是一根坚实木头,顶端一只漏斗,用
来盛放毒虫,有几种罪要绑在柱子上放毒虫咬。漏斗下面一道铁箍,可以用锁从后
面打开,用来固定犯人的颈项。铁箍下面,行刑柱长出了两只平举的手臂,加上上
面那个漏斗,远远看去,行刑柱像是竖在地里吓唬鸟儿的草人,加强了我们官寨四
周田园风光的味道。其实那是穿过行刑柱的一根铁棒,要叫犯人把手举起来后就不
再放下。有人说,这是叫受刑人摆出向着天堂飞翔的姿态。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两个
铁环,用来固定脚跟。行刑柱的周围还有些东西:闪着金属光泽的大圆石头,空心
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西,构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则是
这一景观的中心。这个场景里要是没有行刑人尔依就会减少许多意味。
    现在,他们来了,老尔依走在前面,小尔依跟在后头。
    两人都长手长脚,双脚的拐动像蹒跚的羊,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像受惊的鹿。
从有麦其土司传承以来,这个行刑人家便跟着传承。在几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麦其
一家人从没有彼此相像的,而尔依们却一直都长得一副模样,都是长手长脚,战战
兢兢的样子。他们是靠对人行刑-鞭打,残缺肢体,用各种方式处死-为生的。好多
人都愿意做出这个世界上没有尔依一家的样子。但他们是存在的,用一种非常有力
量的沉默存在着。行刑人向着官寨前的广场走来了。老尔依背着一只大些的皮袋,
尔依背着一只小些的皮袋。我去过行刑人家里,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小尔依看到我,很孩子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便弯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
开了,一样样刑具在太阳下闪烁光芒。偷种子的人给推上来,这是一个高大威武的
家伙,差点就要比行刑柱还高了。看来,汪波土司把手下长得最好的人派来了。
    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
然一卷,就这一下,必然要从那人身上撕下点什么,一层衣服或一块皮肤。这个人
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尔依收起鞭子,那家伙的腿已经
赤裸裸地没有任何一点东西了。从鞭打的部位上,人们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个
贼人。那人看看自己的双腿,上面的织物没有了,皮肉却完好无损。他受不了这个,
立即大叫起来:“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贼,我奉命来找主子想要的东西!”
    麦其家的大少爷出场了,他说:“你是怎么找的,像这样大喊大叫着找的吗?
还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里对敌方的仇恨总是现成的,就像放在仓库里的银子,要用它的时候它立
即就有了。大少爷话音刚落,人们立即大叫:”杀!杀!杀死他!”
    那人叹息一声:“可惜,可惜呀!”
    大少爷问:“可惜你的脑袋吗?”
    “不,我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杀身之祸。”
    汉子朗声大笑:“我来做这样的事会想活着回去吗?”
    “念你是条汉子,说,有什么要求,我会答应的。”
    “把我的头捎给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尽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闭上眼
睛。”
    “是一条好汉,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会很器重你。”
    那人对哥哥最后的请求是,送回他的头时要快,他说不想在眼里已经没有一点
光泽时才见到主子。他说:“那样的话,对一个武士太不体面了。”大少爷吩咐人
准备快马。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开,只有脚还锁在行刑柱上,
这样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爷英雄惜英雄,不想这人多吃
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头就碌碌地滚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头都是脸朝
下,啃一口泥巴在嘴里。这个头却没有,他的脸向着天空。眼睛闪闪发光,嘴角还
有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这一切看清楚,人头就用
红布包起来,上了马背一阵风似地往远处去了。
    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哥哥笑话我:“我们能指望你那脑袋告诉我们什
么?”
    不等我反驳,母亲就说:“他那傻子脑袋说不定也会有一两回对,谁又能肯定
他是错的?”
    大少爷的脾气向来很好,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得以对主子尽忠时的笑容罢
了。”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
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来了。这一次是两个人,我们同样照此办理。那些还是
热乎乎的人头随快马驰向远处时,大少爷轻轻地说:“我看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来,说:“汪波
是拿他奴隶的脑袋和我们开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们就砍吧。”
    只是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没有再送过去了。我们这里也放了快马去,但马
上是信差。信很简单,致了该致的问候后,麦其土司祝贺汪波土司手下有那么多忠
诚勇敢的奴隶。汪波土司没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来把三个人头取走了。至于他们
的身子就请喇嘛们做了法事,在河边烧化了事。
    有这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简直就没有人发觉春天已经来了。
    刚刚收上来的罂粟种子又分发下去,撤播到更加宽广的土地里。

    15.失去的好药

    家里决定我到麦其家的领地上巡行一次。
    这是土司家儿子成年后必须的一课。
    父亲告诉我,除了不带贴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带想带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
娜哭了一个晚上,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点名带上的是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将
来的行刑人尔依。其他人都是父亲安排的。总管是贩子管家。十二个人的护卫小队,
带着一挺机关枪和十支马枪。还有马夫,看天气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专门查
验食物里有没有毒物的巫师,一个琴师,两个歌手,一共就这么多人了。
    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麦其家的土地有多么广阔。如果不是这次出行
我也体会不到当土司是什么味道。
    每到一个地方,头人都带着百姓出来迎接我。在远处时,他们就吹起了喇叭,
唱起了歌谣。等我们近了,人群就在我们马队扬起的尘土里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
马,扬一扬手,他们才一齐从地上站起来,又扬起好大一片尘土。开始时,我总是
被尘土呛住。下人们手忙脚乱为我捶背,喂水。后来,我有了经验,要走到上风头,
才叫跪着的人们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来,抖擞着衣袖,尘土却飘到别的地方
去了。我下马,把马枪交给索郎泽郎。我要说他真是个爱枪的家伙,一沾到枪,他
就脸上放光。他端着枪站在我的身后,呼吸都比寻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随从们用敬
献的各种美食时,他什么也不吃,端着枪站在我身后。
    我们接受欢迎的地方,总是在离头人寨子不远的开阔草地我们在专门搭起的帐
篷里接受跪拜,美食,歌舞,头人还要还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绍给我。比如他的
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战特别勇敢的斗士,一些长者,一些能工巧匠,
然后,还有最美丽的姑娘。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
的废话。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说这些话没有什么意思。跛子管家说,少
爷不能这样说,麦其家的祝福麦其家的希望对于生活在麦其家领地上的子民来说,
怎么会木重要呢。他是当着很多人对我说这话的,我想是因为他对我不够了解。于
是,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住口吧,我们住在一个官寨里,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
里想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我才对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说:“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个
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瓜儿子。”
    他们对这句话的反应是保持得体的沉默。
    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泽郎坐下吃我们不可能吃完的东西:整个整个的羊腿,
整壶整壶的酒,大挂大挂的灌肠。稀奇一点的是从汉地来的糖果,包在花花绿绿的
纸片里面,但我已经叫小尔依提前给他留了一点。索郎泽郎吃了这些东西,心满意
足地打着嗝,又端着枪为我站岗。叫他去休息他怎么也不肯。我只好对他说:“那
你出去放几枪,叫尔依跟你去,给他也放一两枪。”
    索郎泽郎就是放枪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动目标。小
尔依很快就回来了,他说:“索郎泽郎上山打猎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开玩笑说:“你是只对捆好的靶子有兴趣吧。”
    小尔依还是笑笑。
    山上响起了枪声,是我那支马枪清脆的声音。晚上,头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来
侍寝。这段时间,每天,我都有一个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显得骚动不安。管
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办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爷是个傻子,
这样人家就把他当成土司的代表,当成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办法是有效果
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别的礼物。他太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有一天,我突
然对管家说:“你怕不怕尔依。”
    管家说:“他父亲怕我。”
    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他想再从我口里问出点什么来时,本少爷又傻乎乎地顾左右而言它了。这样的
巡游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长。
    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
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
了。比如吧,头人们献上来侍寝的女人,我在帐篷里跟她们调情做爱。人们都说,
少土司做那种事也不知道避讳吗?我的随从里就有人去解释说,少土司是傻子,就
是那个汉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泽郎却不为帐篷里的响声所动,背着枪站在门口。
这是对我的忠诚使然。小尔依对我也是忠诚的。他带着他那种神情,那种举止,四
处走动,人家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所以他知道人们在下面说些什么。我是从不问他
的。当我们从一个头人的领地转向另外一个头人的领地,在长长的山谷和高高的山
口,在河岸上,烈日当头,歌手们的喉咙变得嘶哑了,马队拉成长长一线时,小尔
依便打马上来,清一清喉咙,那是他要对我讲听来的那些话了。小尔依清一清喉咙
作为开始,说这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说了什么,都是客观冷静的叙述,不带一点
感情色彩。我常对两个小厮说,你们必须成为最好的朋友。有个晚上,我不大喜欢
此地头人送来的姑娘。因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
回答。我问是不是有人告诉她我是傻子。她噘着嘴说:“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要
要我的人真心爱我,而少爷是不会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她。
    她扭扭身子:“都说你是个傻子嘛!”
    那天夜里,我站在帐篷外面,叫我的小厮跟她睡觉。我听到索郎泽郎像一只落
入陷阱的小熊那样喘息,咆哮。他出来时,月亮升起来了。我又叫小尔依进去。小
尔依在里面扑腾的声音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鱼。
    早上,我对那个姑娘说:“他们两个会想你的。”
    姑娘跪下来,用头碰了我的靴子。我说:“下去吧,就说你是跟少爷睡的。”
    我想,这事会惹这里的头人不高兴,便对他提高了警惕,酒菜上来时,我都叫
验毒师上来,用银筷试菜,用玉石试酒,如果有毒,银筷和玉石就会改变颜色。这
举动使头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不断地战抖,终于忍不住冲到我面
前,把每一样菜都塞进了嘴里,他把那么多东西一口咽下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了。他
喘过气来,说:“日月可鉴,还没有一个麦其土司怀疑过我的忠心。少爷这样,还
不如杀了我。”
    我想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里立即又释然了。
    跛子管家也对我说:“少爷对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可以对松巴头人这样。”
    “那你们叫我带上一个验毒师干什么?”
    跛子管家对头人说:“头人,你怪我吧,是我没有对少爷交待清楚。”
    这顿饭松巴头人什么都没有吃。他不相信我刚才的举动是一个傻子的行为。喝
餐后茶时,跛子管家坐在了他的身边。他们的眼睛不断地看我。我知道他们都说了
些什么。
    管家说:“少爷是傻子,老爷和汉人太太吃了酒生的嘛。”
    头人说:“可谁又能保证他背后没有聪明人在捣鬼?”
    管家笑了,说:“你说什么?
    你说他背后会有聪明人?笑死我了。你看看他背后那两个,背马枪的那个,还
有脸像死人的那个,就是他的亲信,他们是聪明人吗?”
    我想,这个松巴头人既然他对麦其家非常忠诚,那么,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我想要他高兴一下。便大声宣布,明天我们不走了,多在松巴头人家呆一天。弥补
无意中对他造成的伤害。松巴头人的老脸上立即放出了光彩。我很高兴自己做出了
使主人高兴的决定。
    而我立即又叫他们吃惊了。
    我宣布:“明天我们在这里围猎。”
    帐房里嗡一下,陡起的人声像一群马蜂被惊了。
    小尔依在我耳边说:”少爷,春天不兴围猎。”
    天哪,我也想起来了。这个季节,所有走兽都在怀胎哺乳,这时候伤一条性命,
就是伤了两条乃至更多条生命。所以,这时严禁捕猎。而我竟然忘记了这条重要的
规矩。平时,人们认为我是个傻子,我还有种将人愚弄了的得意,但这回,我知道
自己真是个傻子。而我必须坚持,否则,就连一个傻子都不是了。
    围猎刚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在敷衍我。那么多人,那么多狗,却只包围了一
条又短又窄的小山沟。就这样,还是跑出来了好多猎物。枪声很激烈,但没有一头
猎物倒下。我只好自己开枪,打死两只獐子后,我也转身对着树丛射击了。
    围猎草草结束,我吩咐把打死的东西喂狗。
    下山的路上,我心里有点难过。
    松巴头人和我走在一起。现在,他相信我的脑子真有问题了。松巴头人是好人。
他要我原谅他。他说:“我一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对你那样?少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说我是一个傻子嘛。但看他一脸诚恳,就把那句话咽回去,只说:“有时,
我也不这样。”
    头人见我如此坦白, 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供献给我一种药物,要
我答应接受。我答应了。
    头人献的是种五额六色的丸药。说是一个游方僧人献给他的,用湖上的风,和
神山上的光芒炼成。真是一个奇怪的方子。
    离开松巴头人辖地那一天的路特别长。烈日晒得脑子像个蜂巢一样嗡嗡作响。
我寂寞无聊,忍不住好奇心,取出一九药丢进嘴里。我本以为里面的光会剑一样把
我刺穿,风会从肚子里陡然而起,把我刮到天上。但我尝到的是满口鱼腥。接着,
像是有鱼在胃里游动。于是,就开始呕吐。吐了一次又一次。吐到后来,便尝到了
自己苦胆的味道。跛子管家抚着我的背说:“难道少爷防范他是对的,这老家伙真
对少爷下了毒手?”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16.耳朵开花

    用了整整一个春季,我们才巡游了麦其家领地的一半。
    夏天开始时,我们到达了南方边界。接下来,就要回头往北去了。管家告诉我,
到秋天各处开镰收割时,巡游才结束。
    眼下,我们所在的南方边界,正是麦其和汪波两个地方。在这里,我见到家里
派来的信差。土司要我在边界上多待些时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
司袭击我们-一个傻子少爷和一个跛子管家带领的小小队伍。 对方并不傻,他们不
愿意招惹空前强大的麦其土司,不想给人借口。我们甚至故意越过边界,对方的人
马也只在暗出跟踪,决不露面。
    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说,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
明天,我们就要上路往北边去了。
    雨渐渐沥沥地下着,马夫叮叮咣咣地给马儿换蹄铁。侍卫们擦枪,两个歌手一
声高一声低应和着歌唱。管家麦其土司写一封长信,报告边界上的情况。我躺在床
上,听雨水嗒嗒敲击帐篷。
    中午时分,雨突然停了。闲着无聊,我下令上马。我们从老地方越过边界时,
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双脚。在一片
浅草地上,我们坐下来晒太阳。
    树林里藏着汪波土司的火枪手,把枪瞄在我们背上。被枪瞄准的感觉就像被一
只虫子叮咬,痒痒的,还带着针刺一样轻轻的痛楚。他们不敢开枪。我们知道这些
枪手埋伏在什么地方。
    我们的机关枪里压满了子弹,只要稍有动静,就会把一阵弹雨倾在他们头上。
所以,我有足够的悠闲的心情观赏四周的景色。只有这时,一切都有最鲜明的色彩
和最动人的光亮。往常,打马经过此地,我每次都看见路边的杉树下有几团漂亮的
艳红花朵,今天它们显得格外漂亮。
    管家一看,说:“那是我们的罂粟花。”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罂粟花"。
    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确实是使麦其家强盛起来的花朵。一共三棵罂粟,特
别茁壮地挺立在阳光下,团团花朵闪闪发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们才向那些
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枪手开枪了。哐!哐!哐!哐!一共是四声敲打破锣一样的
巨响。枪手们一定充满了恐惧,不然不可能连开四枪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伤。验毒
师脸朝下仆到地上,手里抓了一大把青草。
    歌手捂住肩头蹲在地上,血慢慢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我觉得是稍稍静默了一
阵,我的人才开枪。那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
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蜷曲着身
子,死在大树下了。
    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把罂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结
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罂粟下是三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里面是三个正在腐烂的人头。
粟就从三个人头的耳朵里生出来。只要记得我们把偷罂粟种子的人杀了头,又把人
头还给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
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
    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我们取消了计划中的北方之行,快马加鞭,回到了官寨。
    路上,我和管家都说,这消息肯定会叫他们大吃一惊。
    但是他们,特别是哥哥吃惊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这个聪明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怎么可能、死人的耳朵里开出了花!”
    在此之前,他对我非常友好,换句话说,土司家的弟兄之间,从没有哪个哥哥
对弟弟这么好过。但这回不一样了,他对我竖起表示轻蔑的那根指头:“你一个傻
子知道什么?”
    接着,我的兄长又冲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们是做了恶梦吧!”
    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伯自己偶尔表现得
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都满
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
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真愿意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一下醒来,还睡
在南方边界的帐篷里,那场雨还渐渐沥沥地下着呢。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厮索郎泽郎走进来,把手上的包袱打开。
    土司太大立即用绸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恶臭在屋里四处弥
漫,我听见她作呕声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烂的人头跟前,哥哥想
证明罂粟是有人临时插进去的,动手去扯那苗子,结果把腐烂的人头也提起来了。
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看到那人头裂开了。那个脑袋四分五裂,
落在地上。每个人都看到,那株罂粟的根子,一直钻进了耳朵里面深深的管道,根
须又从管子里伸出来,一直伸进脑浆里去了。父亲看着哥哥说:“好像不是人栽进
去,而是它自己长起来的。”
    哥哥伸长脖子,艰难地说:“我看也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巴喇嘛开口了。称他喇嘛是因为他愿意别人这样叫他。他其
实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
    他问我这些头颅埋在地下时所朝的方向。我说,北方,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
他又问是不是埋在树下。我说是。他说是了,那边偷去了种子,还用最恶毒的咒术
诅咒过麦其了。他对哥哥说:“大少爷不要那样看我,我吃麦其家的饭,受麦其家
的供养,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土司太太说:“喇嘛你就放胆说吧。”
    土司问:“他们诅咒了我们什么?”
    门巴喇嘛说:''我要看了和脑袋在一起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爷是
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我们当然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门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里的秽气,才离开去研究那些东西。哥哥
也溜出去了。土司问管家是怎么发现的。
    管家把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中没有少说少爷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土司听了,
先望了我母亲一眼,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合著我。然后,他叹了口气,我懂得
那意思是说唉,终究还是个傻子。他口里说的却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游吧。那
时我给你派更多的随从。”
    母亲说:“还不感谢父亲。”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时,门巴喇嘛进来报告:“汪波土司诅咒了我们的罂粟。
    要在生长最旺盛时被鸡蛋大的冰雹所倒伏。 "土司长吁了一口气:“好吧,他
想跟我们作对,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大家开始议事,我却坐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时,都快天亮了。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对
门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过来了,笑着说:“少爷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
    我把松巴头人给了我什么样的药物,又被我扔掉的事告诉他。他当即就大叫起
来:“天哪!你把什么样的神药扔掉了,如今,谁还有功力能用风和光芒炼成药丸!
"他说,"少爷呀,你一口都没有吃就扔了吗?”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呕吐了,感到有虫子想从肚子里出来吗?”
    管家说:“不是虫子,少爷说是鱼。”
    喇如跌足叹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东西全吐出来,你的病就没
有了!"喇嘛毕竟是喇嘛,对什么事都有他的说法,"也好,"他说,"这件事不成的
话,对付汪波就没有问题了。”
    我问父亲:“要打仗了吗?”
    父亲点点头。
    我又说:“就叫罂粟花战争吧。”
    他们都只看了我一眼,而没人把这句话记下来。在过去,刚有麦其土司时,就
有专门的书记官记录土司言行。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知道麦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
干什么,吃什么,说什么。
    后来,出了一个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的家伙,叫四世麦其土司杀了。从此,
麦其就没有了书记官,从此,我们就不知道前辈们干过些什么了。书记官这个可以
世袭的职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还在,书记官却没有了。有
时,我的傻子脑袋会想,要是我当土司,就要有个书记官。隔一段时间把记录弄来,
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对索郎泽郎说:“以后
我叫你做我的书记官。 "这个奴才当时就大叫起来,说:''那我要跟尔依换,他当
你的书记官,我当行刑人!”
    我想, 要是真有一个书记官的话,这时,就会站在我背后,舔l舔黑色功石炭
笔芯。记下了那个好听的名字:罂粟花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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