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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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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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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3:5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六章

    23.堡垒

    从麦其土司的领地中心,有七八条道路通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能从那七八条
道路来到麦其领地。也就是说,周围的土司们能从七八条道路通向别的土司领地。
    春天刚刚来临,山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就像当年寻找罂粟种子一样,道
路上又都出现了前来寻找粮食的人。土司们带着银子,带着大量的鸦片,想用这些
东西来换麦其家的粮食。
    父亲问我和哥哥给不给他们粮食。
    哥哥急不可耐地开口了:“叫他们出双倍价钱!”
    父亲看我一眼,我不想说话,母亲掐我一把,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不是双
倍,而是双倍的双倍。”
    我没有说双倍的双倍,而是说:“太太掐我了。”
    哥哥看了母亲一眼,父亲看了我一眼,他们两个的眼光都十分锐利。我是无所
谓的。母亲把脸转到别的方向。
    大少爷想对土司太太说点什么,但他还没有想好,土司就开口了:“双倍?你
说双倍?就是双倍的双倍还不等于是白送给这些人了?我要等到他们愿意出十倍的
价钱。这,就是他们争着抢着要种罂粟的代价。”
    哥哥又错了,一脸窘迫愤怒的表情。他把已经低下的头猛然扬起,说:“十倍?!
那可能吗?那不可能粮食总归是粮食,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土司摸摸挂在胸前的花白胡须,把有些泛黄的梢子,托在手中,看了几眼,叹
口气说:“双倍还是十倍,对我都没什么意义。看吧,我老了。我只想使我的继任
者更加强大。 "他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好了,不说这个了,现
在,我要你出发到边境上去,你的兄弟也出发到边境上去。你们都要多带些兵马。"
土司强调说,他是为了麦其土司的将来做出这个决定的。
    父亲把脸转向傻子儿子,问:“你知道叫你们兄弟去干什么?”
    我说:“叫我带兵。”
    父亲提高了声音:“我是问,叫你带兵去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和哥哥比赛。”
    土司对太太说:“给你儿子一个耳光,他把我的意思全部弄反了!”
    土司太太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不是象征性的,而是重重的一个耳光。这样的问
题,哥哥完全可以回答,但土司偏偏不去问他。而我总不能每次回答都像个傻子吧。
偶尔,我还是想显得聪明一点。土司这样做就是要两个儿子进行比赛,特别要看看
傻子儿子是不是比他哥哥更有做土司的天分。我看出了土司这意思,大胆地说了出
来。
    我这句话一出口, 太太立即对土司说:“你的小儿子真是个傻子。"顺手又给
了我一个耳光。
    哥哥对母亲说:“太太,打有什么用?怎么打他都是个傻子。”
    母亲走到窗前,院望外边的风景。我呢,就呆望着哥哥那张聪明人的脸,露出
傻乎乎的笑容。
    哥哥大笑,尽管眼下没什么好笑的事情,但他还是禁不住大笑了,有些时候,
他也很俊。父亲叫他去了南方边界,又派他去了北方边界,去完成建筑任务,他完
成了,但却终于没能猜出这些建筑将作什么用途。直到麦其的领地上粮食丰收了,
他才知道那是仓库。
    土司吩咐我们两个到边界上严密守卫这些仓库,直到有人肯出十倍价钱。我到
北方,哥哥去南方。
    对前来寻求粮食的土司,麦其土司说:“我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但你们非种
不可。麦其家的粮食连自己的仓库都没有装满。明年,我们也要种鸦片,粮食要储
备起来。"土司们怀着对暴发了的麦其家的切齿仇恨空手而回。
    饥荒已经好多年没有降临土司们的领地了,谁都没有想到,饥荒竟然在最最风
调雨顺的年头降临了。
    土司们空手而回,通往麦其领地的大路上又出现了络绎不绝的饥民队伍。对于
这些人,我们说:“每个土司都要保护自己的百姓,麦其仓库里的粮食是为自己的
百姓预备的。 "这些人肚子里装着麦其家施舍的一顿玉米粥,心里装着对自己土司
的仇恨上路,回他们的饥馑之地去了。
    我出发到北方边界的日子快到了。
    除了装备精良的士兵,我决定带一个厨娘,不用说,她就是当过我贴身侍女的
桑吉卓玛。依我的意思,本来还要带上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但父亲不同意。他对两
个儿子说:“你们谁要证明了自己配带这样的随从,我立即就给他派去。”
    我问:“要是我们两个都配得上怎么办?麦其家可没有两个书记官。”
    “那好办, 再抓个骄傲的读书人把舌头割了。”父亲叹了口气说,"我就怕到
头来一个都不配。”
    我叫索郎泽郎陪着到厨房,向桑吉卓玛宣布了带她到北方边界的决定。我看到
她站在大铜锅前,张大了嘴巴,把一条油乎乎的围裙在手里缠:“可是,可是,少
爷——。”
    从厨房出来,她的银匠丈夫正在院子里干活。索郎泽郎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
小厮的话还没有说完,银匠就把锤子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脸喇一下白了。他抬头
向楼上望了一眼,真碰到我的眼光时,他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和索郎泽郎又往行刑
人家里走了一趟。
    一进行刑人家的院子,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小尔依却只是垂手站在那
里,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样羞怯的笑容。我叫他准备一套行刑人的工具,跟我出发到
边境上去。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我想这是高兴的缘故。行刑人的儿子总盼着早点
成为正式的行刑人,就像土司的儿子想早一天成为真正的土司。
    老行刑人的脸涨红了,他不想儿子立即就操起屠刀。我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开
口。老行刑人说:“少爷,我不会说什么,我只是想打嗝,我经常都要打嗝。”
    “你们这里有多余的刑具吗?”
    “少爷,从他刚生下来那天,我就为你们麦其家的小奴才准备好了。只是,只
是……"。
    “说吧,只是什么?”
    “只是你的兄长,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知道了会怪罪我。”
    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
    出发时,小尔依还是带着全套的刑具来了。
    父亲还把跛子管家派给了我。
    哥哥是聪明人,不必像我带上许多人做帮手。他常常说,到他当土司时,麦其
官寨肯定会空出很多房间。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
只带上一队兵丁,外加一个出色的酿酒师就足够了。他认为我带着管家,带着未来
的行刑人,特别是带着一个曾和自己睡过觉的厨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弟弟
是个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带上,叫他见笑了。他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
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女人?你看我带了一个女人吗?”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
    一句话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对塔娜说:“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去边界的路上,许多前来寻找粮食,却空手而归的人们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和
后面。我们停下来吃饭时,我就叫手下人给他们一点。因为这个,他们都说麦其家
的二少爷是仁慈少爷。跛子管家对我说:“就是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会饿狼一
样向我们扑来。”
    我说:“是吗,他们会那样做吗?”
    管家摇了摇头,说:“怎么两个少爷都叫我看不到将来。”
    我说:“是吗,你看不到吗?”
    他说:“不过,我们肯定比大少爷那边好,这是一定的,我会好好帮你。”
    走在我马前的索郎泽郎说:“我们也要好好帮少爷。”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贩子管家对我说:“少爷,你对下人太好了,这不对,不是一个土司的做法。”
    我说:“我为什么要像一个土司,将来的麦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样的话,土司就不会安排你来北方边界了。”他见我不说话,一抖马
缰,走在和我并排的地方,压低了声音说:“少爷,小心是对的,但你也该叫我们
知道你的心思,我愿意帮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
    我狠狠地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一扬蹄,差点把麦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
管家从马背上颠了下来。我又加了一鞭,马箭一样射出去了,大路上扬起了一股淡
淡的黄尘。我收收缰绳,不一会儿,就落在后面,走在下人的队伍里了。这一路上,
过去那个侍女,总对我躲躲闪闪的。她背着一口锅,一小捆引火的干柴,脸上竖一
道横一道地涂着些浓淡不一的锅底灰。总之,她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教会我男女之
事的卓玛了。她这副模样使我感到人生无常,心中充满了悲伤。我叫来一个下人,
替她背了那口锅,叫她在溪边洗去了脸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马前迈着碎步。我不说
话,她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我不会想再跟她睡觉,那么,我又想干
什么呢,我的傻子脑袋没有告诉我。这时,卓玛的双肩十分厉害地抖动起来,她哭
了。我说:“你是后悔嫁给银匠吗?”
    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要害怕。”
    我没想到卓玛会说出这样的话:“少爷,有人说你会当上土司,你就快点当上
吧。”
    她的悲伤充满了我的心间。卓玛要我当上土司,到时候把她从奴隶的地位上解
放出来。这时,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成为麦其土司。
    我说:“你没有到过边界,到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回到你的银匠身边去吧。”
    她在满是浮尘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灰尘。看吧,
想从过去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看看吧,过去,在我身边时总把自己弄
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催马,跑到前面去了。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
路上扬起了一股黄尘,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尘埃里了。
    春天越来越深,我们走在漫长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处行走一样。到达边
界时,四野的杜鹃花都开放了。迎面而来,到处寻找粮食的饥民也越来越多。春天
越来越深,饥民们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显出春天里连天的青草,和涌动的绿水那青碧
的颜色。
    哥哥把仓库建得很好。我是说,要是在这个地方打仗,可真是个坚固的堡垒。
    当然,我还要说,哥哥没有创造性。那么聪明,那么叫姑娘喜欢的土司继承人,
却没有创造性,叫人难以相信。当我们到达边境,眼前出现了哥哥的建筑杰作时,
跛子管家说:“天哪,又一个麦其土司官寨嘛!”
    这是一个仿制品。
    围成个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层,全用细细的黄土筑成。宽大的窗户和门向着里
边,狭小的枪眼兼窗户向着外边。下层是半地下的仓房,上两层住房可以起居,也
可以随时对进攻的人群泼洒弹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对来犯者开枪。我哥哥可惜
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间边界未定的时代,肯定是一个世人瞩目的英雄。照我的
理解,父亲可不是叫他到边界上来修筑堡垒。父亲正一天天变得苍老,经常把一句
话挂在嘴边,说:“世道真的变了。”
    更多的时候,父亲不用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脸迷茫的神情,问:“世道真
的变了?”
    我的兄长却一点也不领会这迷惘带给父亲的痛楚,满不在乎地说:“世道总是
要变的,但我们麦其家这么强大了,变还是不变,都不用担心。”
    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即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
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土司又把迷茫的脸转向傻
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亲心中隐隐的痛楚,脸上出现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对应的
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里的痛楚,显现在傻瓜儿子的脸上,就像父子两人是一个身
体。
    父亲说世道变了,就是说领地上的好多东西都有所变化。过去,祖先把领地中
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坚固的堡垒,不等于今天边界上的建筑也要修成堡垒。我们当
然还要和别的土司进行战争,枪炮的战争打过,我们胜利了。这个春天,我们要用
麦子来打二场战争。麦子的战争并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垒。
    我们权且在堡垒里住下。
    这是一个饥荒之年,我们却在大堆的粮食上面走动,交谈,做梦。麦子、玉米
一粒粒重重叠叠躺在黑暗的仓房里,香气升腾起来,进入了我们的梦乡。春天的原
野上,到处游荡着青绿色面孔的饥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临死想要做一次饱餐的
梦都不能够。而我们简直就是在粮食堆上睡觉。下人们深知这一点,脸上都带着身
为麦其家百姓与奴隶的自豪感。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4:0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24.麦子

    该说说我们的邻居了。
    拉雪巴土司百多年前曾经十分强大。强大的土司都做过侍强凌弱之事。他们曾
经强迫把一个女儿嫁给麦其土司,这样,拉雪巴土司就成了麦其土司的舅舅。后来,
我们共同的邻居茸贡土司起来把他们打败了。麦其土司趁便把自己兄弟的女儿嫁给
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这样,又使自己成了拉雪巴土司的伯父。
    一到边界,我就盼着亲戚早点到来。
    但拉雪巴土司却叫我失望了。
    每天,那些脸上饿出了青草颜色的饥民,围着我们装满麦子的堡垒绕圈子。一
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绕得我头都晕了。要是他们想用这种方
式来夺取堡垒那就太可笑了。
    但看着这些人老是绕着圈子,永无休止,一批来了,绕上两天,又一批来绕上
三天,确实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们过去的舅舅,后来的侄儿,却还不露面。他
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去,转着转着,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或者,拉雪巴土
司是想用这种方式唤起我的慈悲和怜悯。可他要是那样想的话,就不是一个土司了。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土司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发慈悲上。只有可怜的百姓,才
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春天一天比一天更像春天。这一天,我把厨娘卓
玛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饭了,带十个下人架起十口炒锅,在院子里炒麦子。很快,
火生起来,火苗被风吹拂着,呼呼地舔着锅底,麦子就在一字排开的十口炒锅里噼
噼啪啪爆裂开了。管家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我可不是只为了听听响声。”
    管家说:“是啊,要听响声,还不如放一阵机枪,把外面那些人吓跑算了。”
    管家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把鼻头皱起来,说:“真香啊,这种味道。"然后,
他一拍脑门, 恍然大悟,说:“天哪,少爷,这不是要那些饿肚子人的命吗。"他
拉着我的手,往堡垒四角的望楼上登去。望楼有五层楼那么高,从上面,可以把好
大一个地方尽收眼底。饥民们还在外面绕圈子,看来,炒麦子的香气还没有传到那
里。管家对我说:“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着急。”
    我说:“我有点着急。”
    指挥炒麦子的卓玛仰头望着我们,看来,炒焦了那么多麦子,叫她心痛了。我
对她挥挥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边的人大多都能领会我的意思。卓玛也挥一挥
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烧烫的锅里倒进了更多麦子。从这里看下去,她虽然没有恢复
到跟我睡觉时的模样,但不再橡下贱的厨娘了。
    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它的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
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
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
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证没有谁看到
过。那么多人同时望着天,情景真是十分动人。
    饥饿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看脚底而望着天上。终于,他们的脚步慢了下
来,在原地转开了圈子。转一阵,站定,站一阵,倒下。
    麦子强烈的香气叫这些饥饿的人昏过去了。
    我亲眼看到,麦子有着比枪炮还大的威力。
    我当下就领悟了父亲为什么相信麦子会增加十倍价值。
    我下令把堡垒大门打开。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门造得那么好。关着时,那样沉重稳固,要打
开却十分轻松。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堡垒里的人
倾巢而出,在每个倒在地上的饥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麦子,香气浓烈的麦子。
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了。昏倒的人在黄昏的风中醒来,都发现了一
捧从天而降的麦子。吃下这点东西,他们都长了力气。
    站起来,在黄昏暧昧光芒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趟过小河,翻过一道缓缓的
山脊,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没有以为他是受了风,感冒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说。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爷,想到什么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但我还是问:“因为我是个傻子吗?”
    管家哆嗦了一下,说:“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就是天下最
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听他说,少爷是聪明人,但他没有那样说。我心里冷了一下,看来,我真
是个傻瓜。但他同时对我表示了他的忠诚,这叫人感到十分宽慰。我说:“说吧,
想到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明天,最多后天,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吧。”
    “最好的准备就是叫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来,我带了一大群人,带着使好多土司听了都会胆寒的先进
武器,上山打猎去了。这天,我们的亲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枪声里走向边界的。
我们在一个小山头上一边看着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垒,一边往天上放枪,直到他
们走进了堡垒。我们没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们在小山头上烧火,烤兔子肉做午餐。
    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
帽子盖在脸上,遮挡强烈的日光;本来,我只是做做睡觉的样子,没想到真睡着了。
大家等我醒来,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饱了,坐在毯子一样的草地上,没
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场上的百姓又送来了奶酪。这样,我们就更不想起身了。
    对于吃饱了肚子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
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
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草地上,
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
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
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
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
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4:22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这太好了。
    我叫一声:“太好了!”
    于是,先是管家,后来是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跪下了。
    他们相信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们在我的周围一跪,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
们都是对我效忠过的人了。 我挥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也就是说,我接受
了他们的效忠了。这不是简单的下跪,这是一个仪式。有这个仪式,跟没有这个仪
式是大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不想去说破它。我只一挥手:“下山!”
    大家都跃上马背,欢呼着,往山下冲去。
    我想,我们的客人一定在看我们威武雄壮的队伍。
    我很满意卓玛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样,胀破三个肚皮也无法吃完的食物。客人
们看来也没有客气。只有吃得非常饱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脸
上才会出现那样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玛说:“他们就是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了。”
    我对她说:“干得漂亮。”
    卓玛脸红了一下,我想对她说,有一天,我会解除她的奴隶身份,但又怕这话
说出来没什么意思。管家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到客人们落脚的房间里去了。卓玛
看我看着她,脸又红了。她炒了麦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这两件事,使她又有
了昔日在我身边时那样的自信。她说:“少爷,可不要像以前那样看我,我不是以
前那个卓玛了,是个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发笑的时候,也会显出傻乎乎的样子来。我想,我该对她
表示点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会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对她说今天的事
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为难,管家带着一个抱着脚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
唰声响的大胖子走了过来。
    卓玛在我耳边说:“拉雪巴土司。”
    听说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显老。可能是过于肥胖的缘故
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气喘吁吁的。他手里还摄着一条毛巾,不断擦拭
脸上的汗水。一个肥胖到走几步路都气喘,都要频频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从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诉我笑得正好,正是时候。
    这样,我就无需先同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咙里有很多杂音的拉雪巴土司开口了:“天哪,发笑的那个就是我的外甥吗?”
    他还记着很早以前我们曾有过的亲戚关系。这个行动困难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
到了我面前,像对一个睡着了的人一样,摇晃着我的双臂,带着哭腔说:“麦其外
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没有回答,转过脸去看天上灿烂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当我不想看什么时候,我就会抬眼望
天。
    拉雪巴土司转向管家,说:“天哪,我的外甥真是传说中那样。”
    管家说:“你看出来了?”
    拉雪巴土司又对我说:“我可怜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开口了,在他没有料到时突然开口。他以为他的傻子侄儿见了生人,一
定不敢开口,我说:“我们炒了好多麦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
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浓烈的
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
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
    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
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
    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
鸟儿, 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
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
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到从窗
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 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
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这个
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
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不是这
样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
    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病。
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
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
些方面。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
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 “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
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床。卓
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
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子,下人们
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撤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
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的大门打开,
一干人跟着她,抛撤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
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
撤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
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
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
    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
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
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
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
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雷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
    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
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
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
    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
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4:3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
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来没有
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
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苦恼。
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
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过,也
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
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
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
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男人只
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
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算兴兵
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
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
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
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美丽的地
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
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来,这些家
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
    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
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
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
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
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
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
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爷,
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
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
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
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
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
    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
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
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
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觉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
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
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
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
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
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
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
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
下的侍女扶住我说: “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
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
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来没有
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
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苦恼。
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
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过,也
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
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
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
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男人只
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
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算兴兵
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
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
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
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美丽的地
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
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来,这些家
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
    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
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
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
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身上。
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
    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说中
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
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爷,
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
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
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
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
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
    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
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
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
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觉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
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
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
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
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
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
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
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
下的侍女扶住我说: “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
了。
    下人们上酒上茶时,管家开口了:“都到我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在外面住一晚
上,少爷很不高兴。”
    女土司说:“我看少爷不是自寻烦恼那种人。”
    我不喜欢女土司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但我还是说:“麦其家喜欢好好款待客
人。”
    女土司笑了,说:“我们茸贡家都是女人,女人与别人见面前,都要打扮一下。
我,我的女儿,还有侍女们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这时,她的女儿才对我笑了一下。不是讨好的,有求于人的笑容,而是一
个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亲的笑容,是知道天下只有自己一个女
土司那一种。这两个女人的英容都明白地告诉我,她们知道是在和一个脑子有毛病
的家伙打交道。
    我提高了嗓门,对管家说:“还是让客人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管家说:“那么,我们还是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茸贡土司还要装出并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说:“我的女儿——”
    我说:“还是说麦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肤泛起了红潮,说:“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我向你介绍了我的管家,还有我自己,你都没有介绍,现在已经过了
介绍的时候,你就跟我的管家谈谈粮食事情吧!”
    说完,我就带着两个小厮起身离开了。女土司要为小瞧人后悔了。女土司犯了
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小看一个傻子。这个时候,小瞧麦其家的傻子,就等于小瞧了
麦子。在我身后,管家对女土司说:“少爷这次很开心,你们一来,就铺了红地毯,
而且马上叫我跟你们谈粮食,上次,拉雪巴土司来,等了三天,才谈到粮食,又谈
了三天,他们才知道,不能用平常的价钱买到粮食。”
    我对两个小厮说:“我的管家是个好管家。”
    可这两个家伙不明白我的感叹里有什么意思。我干脆对小尔依说:“将来,你
会是我的好行刑人吗?”
    他总是有些为将来要杀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倒是索郎泽郎抢着对我说:“我会成为你的好带兵官,最好的带兵官。”
    我说:“你是一个家奴,从来没有一个家奴会成为带兵官。”
    他一点也不气馁,说:“我会立下功劳,叫土司给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再立功,
就是一个带兵官了!”
    又碰到了那个问题:谁是那个手持生死予夺大权的土司?
    我说:“你们跟着我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两个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们笑啊笑啊,最后,索郎泽郎直起腰来,说:
少爷,那姑娘多么漂亮呀!”
    是的,这样漂亮的女人,大概几百年才会有一个吧。我都有点后悔了,刚才该
让茸贡土司把她女儿介绍给我。可我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又老着脸皮回去吧。
    管家上楼来对我说:“女土司想用漂亮女儿叫你动心,那是她的计策。你没有
中计,少爷,我没有看错,你真不是个一般的人,我愿意做你叫我做的任何事情。”
    我呻吟了一声,对他说:“可我已经后悔离开你们了。我一出来,就开始想那
个姑娘了。”
    管家说:“是的,世间有如此美貌的女人,少爷不动心的话,也许真像别人说
的,是个傻子了。”
    我只能说:“我尽量躲在屋里不出来,你跟她们谈吧。”
    管家看我的样子实在可怜,说:“少爷,你就是犯下点过错,土司也不会怪罪
的。”
    我说:“你去吧。”
    他走了,跟着就叫人给我送来一个姑娘。要是把茸贡土司的女儿比做一朵花,
眼前这个,连一片树叶都算不上。我把她赶走了。这个走了,又来了一个。管家想
给我找一个暂时抵消那个美女诱惑的姑娘,但他错了,没有人能替代那个姑娘。我
并不是马上就想跟那个姑娘上床。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脑子里有个念头,只要跟
那姑娘说说话,也许,我的脑子就会清清楚楚,麦其家的二少爷就再不是不可救药
的傻子了。
    索郎泽郎笑了,对我说:“使不得,是管家派的人,给少爷找侍寝的姑娘。”
    又一个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着她肚子以下的部位,根本不想费力抬起
头来说:“去,是谁找来的,就叫谁消受吧。”
    下人们拥着那个姑娘往外走,这时一股风从外面吹来,带来了一股青草的香味。
我把姑娘叫回来,也不看她的脸,只把她的衣襟拉到鼻前。是的,青草味是从她身
上来的,我问:“是牧场上的姑娘?”
    “我是,少爷。"她回答。
    从她口里吹送出来草地上细碎花朵的芬芳。我叫下人们退下,让这姑娘陪我说
话。下人们出去了,我对姑娘说:“我病了。”
    她笑。
    好多姑娘在这时,都要洒几滴眼泪,虽然,她们在床上时都很喜欢,但都要做
出不情愿的样子。
    我说:“牧场上来的姑娘,我喜欢你。”
    “少爷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呢!”
    “把灯熄了,跟我说说牧场上的事情吧。”
    灯一灭,我就被牧场上的青草味道和细细花香包围起来了。
    第二天,我把管家留下陪远客,自己带着昨晚得到的姑娘,到她的牧场上去了。
    牧场上的百姓在温泉边为我搭起漂亮的帐篷。我把自己泡在温泉里,仰看天上
的朵朵流云,把女土司的女儿都忘记了。牧场姑娘为我准备了好多吃的,才来到泉
边,看着水中赤条条的我说:“少爷上来吃点东西吧,牛蟒叫我要招架不住了。”
    这个姑娘壮健,大方几年前,我有一个侍女卓玛,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按原样
为我藏了一个卓玛在这牧场上,浑身散发着牧场上花草的芬芳。我说:“你叫卓玛
吗?”
    “不,"她说,"我不叫卓玛。”
    “卓玛!”
    多年以前,早上醒来,我就抓住了一个卓玛的手。
    于是,我对正在忙着安顿我们一大群人的厨娘桑吉卓玛喊起来:“卓玛,这里
有个人跟你的名字一样!”
    牧场姑娘看了看桑吉卓玛,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说:“我不要到官寨里去做厨娘,我要留在牧场上。我是这里的姑娘。”
    我说:“我答应你了。你不做厨娘,你留在牧场上,嫁给你心爱的男人。但现
在你就叫卓玛。”
    她脱光衣服下来了,在温暖的水里和我一起躺在了软软的沙底上。我说:“水
把你身上的香气淹掉了。”
    她滚到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说:“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早点发生吧。”
    我把她压在下面,大声呼唤:“卓玛!卓玛!”
    这使她,也使我十分兴奋。她知道我是同时呼喊着两个人。我的老师和她。是
的,她连身体都和侍女卓玛差不多一模一样。
    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被卓玛壮健的身体淹没,而像驱驰着一匹矫健的骏
马。骑在马上飞奔的骑手们都是要大声欢呼的。
    我大叫着,她身体像水波一样漾动。厨娘卓玛听见我的叫声,以为有什么事情
叫她去做,竟然一下冲到水波激荡的温泉边上,这下,她看到了青春时的自己正和
我做爱。我依然大叫:卓玛!卓玛!马跑到了尽头,那里出现了一段高高的悬崖,
我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好久,才在蜜蜂呼唤的吟唱里清醒过来,
我看见厨娘卓玛跪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老爷呀,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就看见
了。”
    我让她跪在那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刚得到的卓玛说:”当年,她就像你。”
    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体隐秘部位散发出来的气体,都和当年
的卓玛一模一样。
    我又转脸对正在老去的卓玛说:“她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接着问她:“看见了就怎么样?”
    她说:“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愿当一个瞎子女人,要是那样的话,你就
叫尔依杀了我吧。”
    我对教会了我男女之事的老师说:“你起来,好好洗个澡去吧"。
    她说:“让我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死吧。”
    厨娘却准备好去死了。她在温泉中开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边时唱过的老歌,
但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响遏行云。她纷披着湿施施的头发,半躺在水中依然结实的乳
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痴。她下水之前,还撒了许多花瓣在水面上,这
样,还没有嫁给银匠曲扎,没有成为厨娘的桑吉卓玛又复活了。她从水里对我露出
了灿烂的笑容。
    我说:“不要担心,我饶恕你了,我不会杀你。”
    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一双手捂在两腿之
间的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我当然应该饶恕她,
但也该等她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诉她。她这种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边时,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短暂地复活一下曾经的浪漫。而
我,却把一个厨娘一生仅有的一次浪漫破坏了。
    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
赦免你了。”
    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
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
    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叫我死吧!”
    “不。"我说,"不。”
    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着的,
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
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
    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操心的事
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
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
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
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
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
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
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
了。”
    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下,我会更高兴。”
    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
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
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
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
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
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
    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5:2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七章

    27.命运与爱情

    茸贡土司带着她漂亮的女儿迫到牧场上来了。
    她们到达时,我正在做梦,一个十分喧闹的梦,是那些在水边开放得特别茂盛
的花朵在喧哗。有一两次我都快醒了,隐隐听见人说:“让他睡吧,当强大土司的
少爷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当一个强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听见外面很大的风声。便迷迷糊糊地问:“是吹风
了吗?”
    “不,是流水声。”
    “我说:“他们说晚上流水声响,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这样,少爷很聪明。"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回答。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为这个,到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
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
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恍恍的声音,什么也
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
近,提出问题:我在那里?我是谁?
    我问自己:“我是谁?”
    是麦其家的二少爷,脑子有点毛病的少爷。
    这时,身边一只散发着强烈香气的手,很小心地触了我一下,问:“少爷醒了
吗?”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个声音喊道:“少爷醒了!”
    我感觉又有两三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威严:“你
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吧。”
    平常,睁开眼睛后,我要呆呆地对什么东西望上一阵,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什
么地方。这样,我才不会丢失自己。曾经有过一两次,我被人突然叫起来,一整天
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时何地。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把眼睛睁开,来不及想一想对我
十分重要的问题,弄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身边的人便都笑起来,说:“都
说麦其家的少爷是傻子,他却知道躲到这个地方来享清福。”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上,摇了摇说:“起来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双手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在一片女人们哄笑声里,我一
眼就看到自己了,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家伙,胯间那个东西,以骄傲的姿势挺立着。
那么多女人的手闹哄哄地伸过来,片刻功夫,就把我装扮起来了。这一来,我再也
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帐篷里的布置我还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却被
女土司坐了。几双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问:“我在哪里?”
    她笑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拽我的几个侍女说:''要是早上一醒来,身边全是
不认识的人, 我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们都笑了。这些女人,在这连我都觉
得十分蹊跷的时候,不让她们唧唧嘎嘎一通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们笑吧,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女土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怎么认不出她?但却摇了摇头。
    她一咬牙,挥起手中的鞭子,细细的鞭梢竟然在帐篷顶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
说:“我的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的人?”“索郎泽郎,尔依,卓玛。”
    “卓玛,侍候你睡觉的那个姑娘?”
    我点点头,说:“她跟厨娘,跟银匠的老婆一样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说:“看看我身边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问:“你要把她们都送给我吗?”
    “也许吧,要是你听我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发现,送饭进来的人里面也没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几口,尝出来不是桑吉卓
玛做的。趁饭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么地方,手下人
都到哪里去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就抱着脑袋往地上倒去。结果却倒在了一个姑
娘怀里。女土司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说:“只要你这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捧着脑袋,对那姑娘说:“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个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阳穴上揉起来。女土司吃饱了,她问我.:“你可
以坐起来了吗?”
    我就坐起来。
    “好,我们可以谈事情了。”女土司说,"知道吗?你落到我手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
    “不要装傻,我看你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我不知道是传说中麦其家的二
少爷并不傻,还是你不是麦其的二少爷。”
    我十分真诚地对她说,要是不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一点
都想不出来。
    “好吧,"她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藏到这有温泉的牧场来了吗?”
    我狠狠一拍额头,脑子里立即满满当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说:
“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么话,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来了。”
    交谈慢慢深入,我终于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从管家那里,没得到一
粒麦子。管家说,粮食是麦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
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
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
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
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
    她笑了,说:“天哪,你害怕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我只要从你
手上得到粮食。瞧,因为我的愚蠢,百姓们要挨饿了你要借给我粮食。我只要这个,
但你躲开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帐篷里很闷热。我有些难受。看得出来,女土司比我还
要难受。 我说拉雪巴土司一来, 就说想得到粮食。她来可没有说要粮食。我说:
“你没有说呀,我只看到你带来了美丽的姑娘。”
    她打断我的话头,说:“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没有得到!”
    “我们两个吵架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说我是他的伯父。
    我们吵架了。”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会把好多好多年前的亲戚关系都记得清
清楚楚。
    “他没钱,父亲说了,麦其家的粮食在这年头,起码要值到平常十倍的价钱。”
    女土司叫了起来:“十倍?!告诉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两银子也没有听
见了吗,一两也没有!”
    我笑笑,说:“太闷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贴身的
奴才。她走得不耐烦了,说:“我可从来没有跟着一个傻瓜这样走来走去,我累了,
不走了。”
    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温泉边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里,让身子在池子里漂浮
起来。女土司装出没有见过赤裸男人的样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带来了很多银子吗?”
    “你就这样子跟我谈正经事情?”
    “'父亲说过, 要有十倍的价钱,才准我们出卖。他知道你们这样,你们不等
把买到的粮食运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这才带着哭
腔说:“我是来借粮食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真的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谁都
知道我们茸贡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没有人拒绝的。你为什么要拒绝?
    拒绝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傻子吗?”
    “我已经老了,我是一个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来两个侍女,问我够不够漂亮,我点了点头。她叫两个侍女下水来跟
我一起。我摇了摇头。她说:“天哪,你还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可你是个傻子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长吸一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了。从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
边玩这种游戏,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我沉到水底下好长时间,才
从水里探出头来。女土司装作没有看见。我继续玩自己拿手的游戏:沉下去,又浮
上来。还像跑累了的马一样噗噗地喷着响鼻。温泉水又软又滑。人在水里扑腾,搅
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硫磺味,这味道冲上去,岸上的人就难受了。我在水里玩得把
正和女土司谈着的事情都忘记了。女人总归只是女人,这水可比女人强多了。要是
书记官在这里,我会叫他把这感受记下来。如果回去时,我还没有忘记这种感受,
也要叫他补记下来:某年月日,二少爷在某地有某种感受,云云。我相信,没有舌
头的家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义。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头之后越来越锐利的
眼光,含着讥讽的笑容对我说:这有什么意义?
    但我还是坚持要他记下来。我一边在水里沉下浮上,一边想着这件事情。水一
次又一次灌进耳朵,在里面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
    女土司生气了,扯下颈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头上。额头马上就肿了。我从水
里上来,对她说:“要是麦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儿子,就是出十倍价钱你也
得不到一粒粮食。”
    女土司也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呻吟着说:“少爷,起来,我们去见我
女儿吧。”
    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
    麦其家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
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
    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帐篷前,女土司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少爷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一定要见我的女儿吗?”
    “为什么不?”
    “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明男人还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说:“没有福气的人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倒大霉,
塔娜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对,我女儿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
更美妙的卓玛。现在,又一个和我贴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现了。我连让下人掀起帐
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结果,软软的门帘把我包裹起来,越挣扎,那
道帘子就越是紧紧地缠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出来了,大喘着气,手里拿着撕碎
的帐篷帘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这会儿,连我手上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
要说我的心,我的双眼了。好像从开天辟地时的一声呼唤穿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
在今天,在这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应答。现在她就在帐篷上方,
端坐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衣服穿在她身上,
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
就是你……"前一声高昂, 欢快,后一声出口时,我一身发软,就要倒在地上了。
但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塔娜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望着她的母亲,问:“你来找的就是这个人吗,
阿妈?”
    女土司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他来找你了,我亲爱的女
儿"。
    塔娜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一双眼睛闭上了,这样的情景本该激发起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我也
是有慈悲心肠的。但塔娜就是命运,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她闭眼时,颤动着
的长长的彩虹一样弯曲的睫毛,叫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连骨头里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声:“塔娜。”
    她答应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她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就在这时,
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麦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听见她笑了!我看见她笑了!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傻子。”
    我说:“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这只手柔软而冰凉,她问:“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借给我母亲粮食。”
    “同意了。”
    我的脑袋里正像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怎么知道同意与不同意的区别。她的
手玉石一样冰凉。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了我手里。这只手是滚
烫的,像团火一样。她对我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脸对她母亲说:“请你们出去。”
    她的土司母亲和侍女们就退出去了。
    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地下,两张地毯之间生长出一些小黄花,我不敢看她,一只眼睛看着那些细碎
的花朵,一只眼睛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
    这时,她突然哭出声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这个,所以,才不敢贸然抬头看她。
    她只哭了几声,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说:“你不是使我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
的心,你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但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这几句话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像紧抱着自己
的命运。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
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
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即便这样,
我还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怀里,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向
她的嘴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说:“看,你把我变成一个傻子,
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句话竟把塔娜惹笑了:“变傻了?难道你不是远近有名的傻子吗?”
    她举起手, 挡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特
别有趣的男人。”
    她让我吻了她。当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来,理理衣服,说:“起来,我
们出去,取粮食去吧。”
    此时此刻的我,不要说脑子,就是血液里,骨头里都充满了爱情的泡泡,晕晕
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建立了某种关系,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女土司
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们的堡垒—边界上的粮仓走去。我和塔娜并马走在队伍
最前面。后面是女土司,再后面是茸贡家的侍女和我的两个小厮。
    看见这情景,管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开粮仓,他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是,少爷,你知道老爷说过的话。”
    “把仓库打开!”
    我的眼睛里肯定燃烧着疯狂的火苗。自信对主子十二万分忠诚便敢固执己见的
管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腰上解下钥匙,扔到索郎泽郎手上。等我转过身子,才听
到他一个人嘀咕,说,到头来我和聪明的哥哥一样,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
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泽郎下楼,打开仓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麦子放在了
茸贡家的牲口背上,对我说:“可怜的少爷,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们没有想到这次会得到粮食,只带了不多的牲口。”
    她们把坐骑也腾出来驮运麦子了。就这样,也不到三十匹牲口,连一个仓房里
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装完。这样的仓房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女
土司从驮上了麦子的牲口那边走过来,对我说,她的女儿要回去,等麦其土司前去
求亲。 她还说:“求亲的人最好来得快一点。"最好是在她们赶着更多的牲口来驮
麦子前。
    驮麦子的马队走远了,我的塔娜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
    管家问我:“那个漂亮女人怎么走了?”他脸上出现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
他的意思了。他认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计。我也后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
来,这些该死的粮食又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的心变得空
空荡荡。晚上,听着风从高高的天上吹过,我的心里仍然空空荡荡。
    我为一个女人而睡不着觉了。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28.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
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
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父亲说:
“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
了。父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管家说:“你没什么错,起
来吧。”
    管家就起来了。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自从我家有了失去舌头的书记官,大家都学会用眼睛说话
了。麦其土司叹口气,把压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好了,二少爷的行为证明他
的脑子真有毛病,作为土司,他不必再为两个儿子中选哪一个做继承人而伤脑筋了。
    管家告退,我对父亲说:“这下,母亲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使父亲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当不上土司。”
    父亲并不打算因为白送了别人麦子而责备我,他问:“茸贡家的女儿怎么样?”
    “我爱她,请你快去给我订亲吧。”
    “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
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他笑笑说,"当然,你要聪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支用的聪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爱,使我再也
不能忘记塔娜了。
    亲爱的父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父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
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好吧,儿子,只要茸贡土司真把她女儿给你,我会给她更多的麦子。我马上
派人送信给她。”
    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亲又问我:“茸贡家的侍女都比我们家的漂亮?”
    我的答复非常肯定。
    父亲说:“女土司是不是用个侍女冒充她女儿?”
    我说,无论她是不是茸贡的女儿,她都是塔娜,我都爱她。
    父亲当即改变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听塔娜是不是茸贡土司的
女儿。这一来,众人都说我中了美人计,叫茸贡家用一个下贱侍女迷住了。但我不
管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样爱她。她的美丽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
的女儿,还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
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
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矿的草原。到
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父亲一来,再没
人施舍食物给他们了。但他们还是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荡,实在支持不住了,
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水,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荡。
    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我在望楼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
对父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我要看着这样的大事情发生。
父亲由两个小厮扶着上了望楼,对着傻瓜儿子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狗屁大事!
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话一出口,就叫风刮跑了,我换了个方向,才听清他的喊叫。
    但确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体外面了。我对父亲喊道:
“你该把书记官带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该在这里!”
    一个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楼上,一团火球闪过,高耸的塔楼坍塌了,变成了被雨
水打湿的大堆黄土,上面,是几段烧焦的木头和一个哨兵。
    不管傻瓜儿子怎样挣扎,麦其土司还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这回,他真生气了:
“看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吗?”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
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渐渐小了。
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个巨大的轮子隆隆地滚到远处去了。我想就躺在这里,叫
泪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的,我也听见
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亲看
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他下令人们拿起武器。我从地上跳起来,欣喜
地大叫:“塔娜回来了。”
    响起了急促的打门声。
    大门一开,女土司带着一群人,从门外蜂拥进来。我从楼上冲下去。大家都下
了马,塔娜却还坐在马上。她们每个人都给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看不见
其他人,我只看见她。
    我只看见塔娜湿淋淋地坐在马上。就像满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带来的。就像她本
来就是雨神一样。
    是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的。
    塔娜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冷,光靠体温
是不够的,还有火,还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过来。
    我们没有足够的女人衣服供她们替换。女土司苍白着脸,还对麦其土司开了句
玩笑:“怎么,麦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吗?”
    父亲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带着我们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亲手带上房门,大
声说:“你们把衣服弄干了,我们再说话吧。”
    本来,两个土司见面,礼仪是十分繁琐的。那样多的礼仪,使人感到彼此的距
离。这场雨下得真好。这场雨把湿淋淋的女土司带到我们面前,一切就变得轻松多
了。两个土司一见面,相互间就有了一种随和的气氛。女土司在里面,男土司在外
面,隔着窗户开着玩笑。我没有说话,但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女人们脱去身上湿衣
服的声音,听到她们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经完全脱
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抚摸着她。要命的是,我脑子里又塞满了烟雾一样的
东西,竟然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姑娘光着身子该是什么样子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
我们就走开了,到了另一个暖和的屋子里。
    土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那件事干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从雨中,从暮色里收回来,看着我说:“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我
看,你会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说:“主子要说的,怕还不止这个意思吧?”
    土司说:“是的,是不止这个意思。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
么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们的帮助了。可她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管家口都张开了,土司一竖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说:”少爷知道,说
不定,还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这时,我的脑子还在拼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知
道是要我说话,于是,心头正在想着的事情就脱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换了三次
衣服,今天却没有了,要光着身子烤火。"我问道,"谁把他们的衣服抢走了?”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想不出一个结果来。这么一问,却被土司和
管家看成是我对他们的启发。
    父亲说:“是的,被抢你的意思是她们被抢了!”
    管家接着说:“她们有人有枪,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对!对对!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祸事临头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你的麦子不止得到了十倍报酬。”
    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他们两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拍拍手掌,叫人上
酒。我们三个人一人干了一大碗。父亲哈哈大笑,把酒碗丢到窗外去摔碎了,这碗
酒叫我周身都快燃起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6:3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29.开始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平常,我总要想好久塔娜才能入睡,但这一天没
有想。这一段时间,早上醒来,我也总是一下就想到塔娜。这天早晨,一醒来,还
来不及想,就听到院子里人喊马嘶。
    又有好多马驮上了给茸贡家的麦子。不一会儿,这些马队,还有女土司的背影
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父亲显得十分疲倦,回屋睡觉去了。
    临睡前,他说:“开始了就叫醒我。”
    我没有问他什么要开始了。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等待。哥哥正在南
方的边界上扩大战果。他的办法是用粮食把对方的百姓吸引过来变成自己的百姓。
等我们的父亲一死,他就有更多的百姓和更宽广的土地了。他在南方战线上处处得
手时,我们却把许多麦子送给了茸贡土司。所以,他说:“那两个人叫茸贡家的女
人迷住了,总有一天,女土司会坐到麦其官寨里来发号施令。”
    他说这话的口气,分明把父亲和我一样看成了傻子。
    哥哥这些话是对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讲的,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父亲听了,没
有说什么。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去,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时,他问我:“你哥哥是个
聪明人,还是个故作聪明的家伙。”
    我没有回答。
    说老实话,我找不到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既然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肯
定就想让别人知道这份聪明。他问我这个问题就跟他总是问我,你到底是个傻子,
还是个故意冒傻气的家伙是一样的。父亲对我说:“你哥哥肯定想不到,你干得比
他还漂亮。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这话说得对。我要去睡了,开始了就叫我。”
    我不知道什么就要开始了,只好把茫然的眼睛向着周围空旷的原野。
    地上的景色苍翠而缺乏变化,就像从来就没有四季变迁,夏天在这片旷野上已
经两三百年了。面对这样的景色,我也打起了呵欠。我大张着的嘴还没有闭拢,两
个小厮也跟着打起呵欠。我想踢他们两脚,但又不想用劲。我只想到底是什么就要
开始了。越想越想不出来,只好学着父亲的口吻对两个小厮吼道:”不准打呵欠,
开始了就叫我!”
    他们说:“是!少爷!”
    “什么开始?”
    “事情开始,少爷!”
    我从他们嘴里也问到答案。后来,我的脑子就有些糊涂了。
    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情,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睁开眼睛时,我知道自己
刚才是睡着了。趴在楼层的回廊栏杆上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我看到天空的深蓝
里泛起了浅浅的灰色。云彩丝丝缕缕被风吹动,比贴着墙根游走的蛇还快。时间已
经是下午了,我站着睡了很长时间。我问:“开始了吗?”
    两个小厮溜走了。
    没有人回答问题,我有些慌了。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一听,就知道是麦其土司,是我的父亲。他走近了,说:“你真是好福气。我
在床上一刻也没有睡着,可你站着就睡着了。”
    既然如此,就该我问他了:“开始了吗?”
    父亲摇摇头,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说:“按说该开始了,那地方离这里不
远。他们该走到了。”他还伸出手去指了指远处有群峰耸起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有
好多饥民饿死的地方。
    这下,我对将发生什么事情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父
亲说:“你进屋去睡吧,开始了我叫你。”
    我进屋,在床上躺下来。睡着以前,我用被子把头全部蒙起来,睡着以后,是
不是还蒙着,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没法子去管。我刚刚进入一片黑暗,突然觉得
好像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响动。这种响动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么都照亮了。
我掀开被子,冲出屋门,大声喊:“开始了,开始了!”
    这时,整个堡垒正笼罩在这一天里最后,也最温暖的阳光里。人们本来无事可
干,这时,都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显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样子。两个小厮正
在下六子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无论我干什么,都不会有一点吃惊的
表示。
    我大叫的时候,小尔依连头都没抬一下,索郎泽郎对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
埋头下棋了。
    使我吃惊的是,土司和管家盘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
    阳光也一样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
    我的喊声好像没有惊动他们。我想他们只是假装没有听到罢了。他们不想叫我
感到尴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他们一直在等着,这时,哪怕有一个
人悄悄对自己说,那个什么事情开始了,那么多双竖起的耳朵也会听到的。何况我
是那么大声地叫唤:“开始了!”
    在父亲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正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物。
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声愚蠢的喊叫里,烟消云散了。下人们从楼下的院子里
望着我,为了准确地找到声音所来的方向,他们把该死的手举在额头上遮住刺眼的
阳光。
    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动不动。
    我的喊声消失了。下午的阳光倾泻着,照亮了近处和远处的一切。
    我不可救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子。那就让我是一个傻子吧!让天下所有人,
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吧,说哈哈,
傻子! 说呸!傻子。去你妈的,傻子要唱歌了。于是,我按照”国王本德死了"那
首歌谣的调子唱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谋划好的事情不开始,没谋划的事情开始了,开始了!
    开始了!
    我一边唱,一边还示威一样,在回廊上走来走去,一脚脚踢着廊子上的栏杆,
以此来掩饰对自己的失望与愤怒。再唱下去的话,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就要为自己的
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让我把眼泪收回去吧!
    因为,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歌唱的时候开始了。这时,我的心里充满了绝
望之情,所以,事情开始了我也没有听见。我唱着,唱着,看见下棋的人把棋子抛
到了天上,看见下人们在楼下奔跑。我用嘴唱着,用眼睛看着混乱的景象,心想,
这些人,他们以为我会因为悲伤而跳楼。父亲冲过来,对我挥着手,然后,指指远
处山谷的方向。这时,我也听见了,从父亲指着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我不唱了。
    父亲对着管家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
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麦其家万岁!他是末卜先知!”
    他们喊着,跑过来想对我说点什么。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也许刚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气力,我对他们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他们就一直跟着我走到了屋子里。枪声在远处山谷里激烈地响着。只有麦其家
的武器才能发出这样密集而欢快的声音。
    我睡下了。管家说:“少爷,放心睡吧。麦其家的武器,没什么人对付不了。”
    我说:“你们出去吧,你们对付得了。”
    他们就出去了。
    麦其土司派人在山里设下了埋伏,等待拉雷巴土司出来抢女土司的粮食。现在,
谜底揭开了,我要睡觉了。明天醒来时,这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觉……。
    为了粮食,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打起来了。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愿闲呆着的土司屁颠屁颠地跑来跑
去,做点化解工作。
    这次,北方两个邻居间为小麦而起的战争,被看成是麦其家挑动起来的。说客
来到了我们这里,父亲很不客气地说:“你们也想得到我家的麦子,我想你们最好
不要说话。”
    麦其的傻瓜儿子对他们说:“要是你们手里不是大粪一样的鸦片,而有很多麦
子,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管家则张罗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这些不速之客。
    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确实感到自己没有话说。
    送走这些人,父亲也要动身回官寨去了。临走,他只对我嘱咐了一句话:“让
他们打吧。"这句话意思很明确,没有什么会引起误会的地方。
    我说:“好的,让他们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头,带着几个卫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骑上马走出去好长一段了,马都放开步子小跑起来,他突然把马头勒得高
高的,回过身来对我喊:“该怎么于就怎么干!”
    我说:“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索郎泽郎说:“是你对他说过的。”
    我问跛子管家:“我这样说过吗?”
    “好像说过吧。 "一旦接触到父亲和我的关系,管家总是有点闪烁其辞。我不
怪他。他替我办许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亲和我一样,认为该怎么干就怎么
干,我就叫管家用粮食把茸贡家的人马喂得饱饱的,暗中对付饿着肚子的拉雪巴土
司的人马。我给女土司派出几个机枪手,一些手榴弹投掷手。这样一来,一场土司
间的战争刚刚开始,胜负就要由我来决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06:5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30.新臣民

    让女土司取得胜利,这就是该干的,我就干了。
    接着,我又准备干另一件事情。
    开始我就说过,哥哥不该在边界上建筑一个堡垒。麦其家的官寨是一个堡垒,
但那是麦其家常常挨打时代修筑的,是在没有机关枪,没有手榴弹和大炮时代修筑
的。时代不同了,风水轮流转,麦其家再不用像过去,老是担心别人的进攻了。就
是身处边界也不用担心。现在是轮到别人担心我们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别人打仗时,
插上一手,事先就把胜负的结果确定下来。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不知道他们打的是
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这样做,对我来说并不怎么费事,只等女土司的人来了,就
给他们的牲口驮上麦子,给机枪手补充一些子弹就行了。形势好,心情也好,就是
一个傻子也会比平常聪明,任何一个动作都成了神来之笔。
    好了,还是来干我想干的事情吧。
    我叫厨娘卓玛在河边架起一排五口大锅。麦子倒进大锅里,放一点盐,再放一
点陈年的牛油,大火煮开后,诱人的香气在晴空下顺风飘到很远的地方。我又向饥
民们发出了施食的信号。不到半时间,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饥民又出现了。走到离堡
垒不远的那条小河边,饥民们就想躺下,好像他们只要证实香气是由麦子散发出来
的就心满意足了。还是厨娘桑吉卓玛挥动着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东西
了,站起来吧!”
    他们才又站起来,梦游一样膛过河来。
    每个人都从卓玛那里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汤里煮熟的麦子。
    现在,卓玛也尝到一点权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欢这种味道,不然,她不会
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舍的勺子放下。这样美妙的感觉,留在官寨里当厨娘,永
远也体会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对一大群眼巴巴盯着她双手的饥民,十分气
派地挥动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
    她中气十足地不断叫喊, "吃了这顿还想吃下顿的人,都要去干活。为我们仁
慈而慷慨的少爷干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麦饭,来为我干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挥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垒拆掉一面。
    我要把向东的一排房子拆掉。这样,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来,她的光芒就会毫无
遮挡地照耀我们了。同时,这个建筑因为有了一个敞开的院子,也就和整个广阔的
原野连成一片了。跛子管家想用拆下来的土坯在什么地方垒一道墙。我没有同意。
那样做没有必要。我想我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在那样的景象里,门口什么地方有一
道墙,跟没有墙都是一样的。我问他:“你没有看到未来的景象吗?”
    “我看到了。”他说。
    “好吧,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可以用机枪把大群进攻的人在开阔地上杀掉,比如冲锋的骑兵。”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机枪可以轻易把试图向我们进攻的人杀掉,像杀一
群羊一样。但我想的不是这个。鸦片使麦其土司发了财,有了机枪。鸦片还使另外
的土司遭了殃。这里面有个时运的问题。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个四面封闭的堡垒
把自己关在里面。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堡垒的一面没有了,再也不是堡垒了,而只
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伟的建筑了。卓玛问我还煮不煮饭。我说煮。再煮五天。
这五天里,混饭的饥民把拆下来的土坯和石头搬走,扔在河里了。河水把土泡软,
冲走,清澈的河水浑浊了好些天。最后,河里的土坯都没有了,只有石头还在,露
出水面的闪闪发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溅起浪花,荡起波浪。是的,河里有了石头,
更像是一条河了。这天,我对自己说,河水该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河水,就给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向着原野敞开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参加了拆除工程的饥民。完工后,桑
吉卓玛带着人把河滩上施食的大锅也搬回来了。他们离开也已经好几天了,我以为
他们不会再来了。结果,他们回去把家里人都带来了。饥民站满了院子,又蔓延到
外面,把房子和小河之间的草地都站满了。我一出现,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
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管家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就坐在外面,散开了,黑压压地占据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时,他们就
坐着,或者站着,我一出现,他们就跪下去。这时,我真后悔叫人拆了那道墙壁。
一天过去了,两天也快过去了,他们还在外面,没有吃过一口东西。饿了,就到河
边喝水。正常情况下,人喝水总是很少的。只有牛呀马呀,才一头扎进水里,直到
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来,里面尽是咣当摇荡的水声了才肯罢
休。现在,这些人喝起水来就像牛马一样。就是在梦中,我也听到他们被水呛得大
口喘气的声音,听到他们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水响。他们并不想惊扰我这个好心人,
要不,他们不会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走路。到第三天头上,有些人走到河边喝水,
一趴下去,就一头栽在水里,再也起不来了。栽在齐膝深的浅水里,就一动也不动
了。最多半天功夫,水里的人就像只口袋一样涨满气,慢慢从水上漂走了。没去水
边的人也有死掉的,人们还是把他们抬到河边,交给流水,送到远远的天边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么好的百姓。在这样绝望而悲惨的境地里,他
们也一声不吭,只是对另一个不是他们主子的好心人充满了期待。
    我就是那个好心人。
    三天了,没有从我指缝里漏出去一粒粮食,但他们也不抱怨。我不是他们的主
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刚来时,还有一片嗡嗡的祈祷声。但现在,一切都停止了,
只有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去。死了,在水边,叫阳光烤热,叫水发涨,变成一个
个胀鼓鼓的口袋,顺水流到天边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开始做恶梦了。
    第四天早上,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还在外面,头发上都结起了露
水。那种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静,可以便人感到它巨大的压
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气都很充足。声音在有薄雾的早晨传到很远的地
方。饥民们都把深埋在两腿之间的头抬起来。这时,太阳冲出地平线,驱散了雾气。
是的,这些人的耐心,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绝望的力量把
我制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着,吩咐手下人:“煮饭吧,煮饭,煮饭……,
给他们饱吃一顿,叫他们说话,叫他们大哭,叫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玛,两个小厮,还有别的下人背着我,早把一切都准
备好了,只等我一句话,把锅下的柴草点着就行了。
    火一点燃,我的手下人就欢呼起来。但饥饿的人群却悄无声音。开始发放食物
了,他们也没有一点声音。我说不上是喜欢这样的百姓还是害怕他们。
    于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诉他们,只有这一顿,只有这一顿,吃了,他们就
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们回到自己的地方!”
    我的话,从每一个掌勺子的人口里,传达给饥民们。
    卓玛一边说,一边还流着眼泪:“不要叫我们好心的主子为难了,回去找你们
的主子吧,回去找自己的主子,上天不是给我们都安排下了各自的主子吗?”
    他们的主子的日子也不好受。
    茸贡土司的人马吃得饱饱的,正跟在拉雪巴的队伍后面穷追猛打。这其实可以
理解为,我在北边找了人替麦其家打仗,哥哥比我能干,所以,他在比这里炎热,
也比这里崎呕的南方山地,亲自带着队伍冲锋陷阵。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虽然他是个聪明人,好运气却永远在他那傻子弟弟一
边。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好运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有一两次,我清楚地感到这
个神秘的东西挨我很近,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可惜,它只像影子,而不像狗。狗可
以吓走,影子是吓不走的。
    小尔依问我跺脚想吓什么。
    我说,影子。
    他笑了,说,不是影子。然后,这张没有血色的行刑人的脸上泛起了光亮。我
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对幽冥世界有特别的兴趣。果然,他脸上
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我说: “要吓走鬼,跺脚不行,要吐口水。"他还对着我的背
后做了个示范的样子:“要这样子……”
    可不能等他把行刑人的口水吐出来,要是真有个好运气一天到晚巴巴地跟在我
身后,岂不被他用驱邪的手段吓跑了。我给他一耳光,说:“不要说你们这些奴才,
就是我自己对身后吐了口水,你也可以对我用刑,用红铁烙我的嘴巴!”
    小尔依脸上的光熄灭了。
    我说: “下去,掌一会儿勺子去吧。"在我的手下就是最穷的穷光蛋,今天也
尝到了施舍的甜蜜味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给予的人有福了。我让每一个人都掌
一会儿勺子,尝试一下能够施舍是多么好的滋味。我听到他们心里都在喊二少爷万
岁。那些吃饱了的人群还停留在旷野里。我对着笑眯眯地抱着跛脚走来的管家喊:
“该结束了,叫他们走开,走开!”
    管家是看着最后一个人把最后一勺麦面粥吸到口里,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上楼
来的。听见我的喊声;他一边爬楼梯,一边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他们向我
保证过了。”
    就是这时,人群开始移动了,虽然口里没有一点声音,但脚步却有力了,能在
地上踩出来一点声音了。一个人一点声音,这么一大群,想数也数不过来的人踩出
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令大地都有些摇晃。这么大一群人走动着,在身后扬起了好大
一片尘土。等这片尘土散尽,他们已经走远了,到了河的对岸。
    我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他们在河对岸的旷野里停了下来。男人们离开了女人和孩子,走到了一起。
他们聚到一起干什么。是吃饱了想向我们进攻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倒巴不得他们早点开始。因为从天黑到上床睡觉这段时间,
实在是无事可做。如果他们进攻,我们就开枪,到战斗结束,正该是睡觉的时候。
这样,没有哪个土司遇到过的局面就可以结束了。天啊,叫我遇上的事情是过去的
土司们曾经面对过的事情吧。男人们坐下了,坐了很久,后来,在他们内部发生了
一场小小的混乱。下午的阳光遮住了我的视线,只看到那混乱的中心,像一个小小
的游涡,翻腾一阵,很快又平静了。几个人走出人群,涉过河水向我们走来。在他
们背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目送他们。
    这几个人走过大片空地的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他们在我面前跪下了。这些人把仍然忠于拉雪巴土司的头人和各个寨子的寨首
都杀掉了,带来了他们的脑袋,放在我的脚前。我问:“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他们回答,拉雪巴土司失去了怜爱之心,也失去了过去的拉雪巴土司具有的审
时度势的精明与气度,所以,他的百姓要背弃他了。麦其土司将统治更大的领地和
更多的人民,是天命,也是众望所归。
    我把小尔依叫来,把他介绍给这些想归顺我们的人。并不是所有土司都有专门
的行刑人。就是有过专门行刑人的,也没有延续到这样久远。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
眼前这个长手长脚,脸色苍白的家伙。这时,我开口了:“谁是杀了自己的主子的
带头人?”
    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来,这是一群精明而勇敢的人,他们共同承担了这个责任。
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对他们说:“起来吧,我不会杀掉你们中任何一个,这么多
人叫我的行刑人杀谁好呢。”
    他们都笑了。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几千人投到了我们麦其家。有人说,拉雪巴土司的领地像
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是由一条一条的山沟.构成的。一条越来越大的河,在山间冲
出一个越来越宽的谷地,这是树干,水像雷声一样轰鸣的河口地区是大树的根子。
在河的上游,好多支流冲出的山沟,就是这株大树上主要的枝干。晚上,管家把地
图拿来,我在灯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从曲折不等的线条里看出一株大树的样子。
这一次,我从这株大树上折下了两根最粗壮的树枝。我把面前这几个人任命为新的
头人和寨首。他们要我给他们派去新的首领。我告诉他们我只给他们麦子,而不给
他们首领。
    我说:“你们自己就是自己的首领。然后,我是你们的首领。”
    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发给他们足够渡过饥荒的粮食,还有来年的种子。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离开。这些获救了的人们,在河滩的旷地上燃起了簧火。濒死
的人们焕发出无比的激情。我只在远远的地方挥了挥手,他们的欢呼就像春雷一样
在天地之间隆隆滚动。我走到他们中间,几千人一起跪下去,飞扬起来的尘土把我
呛住了。我不太相信这些人转眼之间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尘土起来时,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站在了贴近我身体的地方。他们怕有人对我下手。但我把他们推
开了。这没有必要。我们几个人落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要是他们真想吃掉我们,
还不够一人来上小小的一口。但他们不会。
    他们是真正的归附于我们了。我的运气好。运气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顾,命运
之神照顾,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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