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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28 15: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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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广东东莞
第五章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
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
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
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
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
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
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
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
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留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
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
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
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
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水存,
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
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
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很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
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
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
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
“少爷, 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
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
被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
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
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
在他家所在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
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
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右碰,很快
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
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知道,我们就要有
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
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们的父亲一人订一
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
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
上。他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
人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
土司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
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
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
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
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
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
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
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
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
什么都要听你的。下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
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
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
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
子的。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
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
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
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
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
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
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 “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
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
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
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
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
的好话,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
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
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
说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要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
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
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
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
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
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
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
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憎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
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
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
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甫道和盘旋的梯
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
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过一天里,没多
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
们爱,而教会了恨?
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太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
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
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太饱和吃了一惊
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
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
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
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
乳房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
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
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
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
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时,
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
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
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
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歹一样冰凉。当然,
我还是很快就把她暖和过来了。
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
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
百姓们纷纷从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
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
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
了广场。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受刑人给押上来,绑到行
刑柱上了。
翁波意西对土司说:“我不要你的活佛为我祈祷。”
土司说:“那你可以自己祈祷。不过,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说:“谁叫你一定要用舌头攻击我们信奉了许多代的宗教?”
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
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传
教者本来是镇定地赴死的,一听到这决定,额头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样亮晶晶
的汗水也挂在初次行刑的小尔依鼻尖上。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行刑人从皮夹里取
出专门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样弯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
刀子也有大有小。小尔依拿了几把刀在传教者嘴边比划,看哪一把更适合于他。广
场上是那么安静,以致所有人都听见翁波意西说:“昨天,你到牢房里干什么来了?
那时怎么不比好?”
我想小尔依会害怕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这天,他的脸确实比平常红一些。
但他没有害怕。他说:“我是看了,那时我看的是你的脖子,现在老爷发了慈悲,
只要你的舌头。”
翁波意西说:''你的手最好离开我的嘴远一些,我不能保证不想咬上一口。”
小尔依说:“你恨我没有意思。”
翁波意西叹了口气:''是啊,我心里不该有这么多的仇恨。”
这时,老尔依走到行刑柱背后,用一根带子勒住了受刑人的脖子。翁波意西一
挺身子,鼓圆了双眼,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小尔依出手之快,也不亚于他的父亲兼
师傅。刀光一闪,那舌头象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入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
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
就往下掉了。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
们才听到翁波意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
色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
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
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懑。
小尔依放下刀子,拿出一小包药,给还绑在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洒上。药很有
效力,立即就把受刑人口里的血凝任了。老尔依从背后把绳子解开,受刑人滑到地
上,从口里吐出来几团大大的血块。小尔依把那段舌头送到他面前,意思是说,要
不要留一份纪念。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舌头,慢慢地摇摇头。小尔依一扬手,那段
舌头就飞了出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声。一只黄狗飞跃而起,在空中就把舌头咬
在了嘴里。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块肉,却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尖叫一声,然后重重摔
在了地上。不要说是别的人了,就是翁波意西也呆呆地看着狗被一段舌头所伤,哀
哀地叫着。他摸摸自己的嘴巴,只从上面摸下了好多的血块,除了他的血肉之躯一
样会被暴力轻易地伤害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狗吐出舌头,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
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人群也立即从舌头旁边跳开。传教者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
昏过去了。
行刑结束了。
人群慢慢散开,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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