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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28 15: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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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广东东莞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
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
“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
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
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
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
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
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
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
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
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
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
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
也有入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
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
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
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
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
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
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
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
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
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
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
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
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
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
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
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
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
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
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
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
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
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
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
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
“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
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
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
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
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
那间墙壁花花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
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
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
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
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
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
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
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
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
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
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
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抓住来,
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
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
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
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
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宫寨。官寨里,到处
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
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
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
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迸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
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
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
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
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
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
当不成土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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