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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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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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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44.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
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
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
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问身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她没有说对。
    我问黄师爷,他反问我:“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跟
他们一样自认为是聪明人,不然我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这一问,使他想起了
伤心事。他说了几个很文雅的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来。他
说,将来,不管什么颜色的汉人取胜,他都没有戏唱。他是这样说的,“都没有我
的戏唱”。他反对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打仗,但他们还是打起来了。白色的一边胜
了,他是红色的。红色的一边胜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我没
想到黄师爷会这么伤心。我问他,叔叔在世时喜欢红色汉人还是白色汉人。
    他说是白色汉人。
    我说:“好吧,我也喜欢白色汉人。”
    他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喜欢错了。”他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冒起了一
股冷气。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抖。
    师爷说:“少爷不要先就喜欢一种颜色,你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喜欢错
了也没有关系。你的事业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欢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边。
    我找到书记官,他正在埋头写东西。听了我的问题,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懂得
他眼里的话。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知道他那里没什么实质性的答案。果然;他
的眼睛里只有一句话:“命运不能解释。”
    索郎泽郎对我不去问他十分不满,他自己找到我,说:“难道你把这些人召来,
不是为了把他们都杀了?”
    我很肯定地说:“不是。”
    他再问我:“少爷真没有这打算?”
    我还是回答:“没有。”但口吻已有些犹豫了。
    要是索郎泽郎再坚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杀掉土司们了。但他只是在鼻孔里
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索郎泽郎心里有气,便对手下几个专门收税的家伙大声
喊叫。我的收税官是个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着杀人的欲望,一直对他的好朋友
尔依生下来就是杀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经说:“尔依生下来就是行刑人,一个人
生下来就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不公平的。于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土司生下来就是土
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说什么了。管家曾建议我杀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诚没
有答应。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看见他离开时失望的样子,我真想抓个土
司出来叫他过过杀人的瘾。
    有了这个小插曲,我再也不问自己请土司们来是干什么了。
    这天,我跟土司们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来跟我干杯,只有麦其土司和茸贡
土司没有一点表示。两轮下来,我不要他们劝,自斟自饮起来。跟我最亲近的拉雪
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劝我不要再喝了,说主人已经醉了。父亲说:“叫他喝吧,我这
个儿子喝醉和没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这样说是表示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他说这话时,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赞许
的笑容。
    其实,两个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我的女儿
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儿子都不知道亲近,你们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
酒杯盖脸,拉住年轻的汪波土司说,“让我把女儿嫁给你吧。”
    茸贡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紧,她问:“你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吗?”
    汪波土司说:“你放了我吧,我见过你女儿,她确实生得美丽。”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
司说话时,一只眼睛盯着汪被土司,另一只眼睛瞄着麦其土司,口气十分放荡,她
说,“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气有些变了,他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我的朋友会
看见。”
    我睡在地毯上,头枕着一个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
我心里没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顿下来,不再往前发展。我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
这么多土司聚在一起,总该发生点什么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紧张。
    好吧,我在心里说,新朋友,背叛我吧。看来,上天一心要顺遂我的心愿,不
然,塔娜不会在这时突然出现在回廊上开始歌唱。她的歌声悠长,袅袅飘扬在白云
与蓝天之间。我不知道她是对人群还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脸上摆出了最妩媚的
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有哲人说过,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深渊就是一
付毒药。当然,这是对有着和哲人一样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却是一个例外。
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会不会有人失足落入这个深渊,会不会有人引颈吞下甜蜜
的毒药。我偷偷看着汪波土司,他脸上确实出现了跌落深渊的人和面对毒药的人的
惊恐。
    现在,他有一个引领者,这个人就是我的岳母。
    她说:“唱歌那个就是我漂亮的女儿,这个傻子却不跟她住一个房间,不跟她
睡在一张床上。”
    我想告诉他们,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泉水已经干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
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语,说:“天哪,我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为什么要把他当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
女土司说起话来,声音还像少妇一样妩媚,有了这样的妩媚,不管内容是什么,声
音本身就是说服力。何况内容也有诱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当我
想到这傻瓜要成为茸贡土司,整夜都睡不着觉。长久睡不好觉叫我老得快了,脸上
爬满了皱纹,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还多么年轻啊,就像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一
样。”
    我本该听他们还谈些什么,却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着我冷笑,她说:“我们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吗?可你却睡过去
了。”
    我想说对不起,但我却说:“你怎么不回自己的领地,有人在你面前睡觉就杀
了他。”
    女土司说:“看看这傻子怎么对自己的岳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么美
丽,也不知道岳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个煽动者的角色,她对土司们说,“他
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请来的,我们都是他请来的。他该有什么事情,没
有事情把我们这些管理着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请来是一种罪过。”
    女土司一句话就使土司们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抬了起来。
    汪波土司把脸转到别处,不敢和我对视。
    还是拉雪巴土司说:“我这个土司没有什么事做,我认为土司们都没什么事做。”
    土司们都笑了,说他不配当土司,他快把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恼地说,自从当土司,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他说:
“你们又有什么脑子好动,地盘是祖先划定了的,庄稼是百姓种在地里的,秋天一
到,他们自己就会把租赋送到官寨,这些规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们把什
么规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无事可干。”
    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麦其土司种鸦片是不是有事可干。
    拉雪巴土司摇着肥胖的脑袋说:“呵,鸦片,那可不是好东西。”他还对我摇
摇头,重复说,“真的,鸦片不是好东西。”他对女土司说:“鸦片使我们都失去
了些好东西。”
    女土司说:“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拉雪巴土司笑了,说:“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儿。”
    女土司说:“我女儿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说:“算了吧,谁不知道在女土司手里,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贡土司叹口气,不说话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拉雪巴土司说:“反正,我跟着你们这些人动了一次脑子,结果,饿死了不少
好百姓,失去了那么多土地。”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想在这里干点什么,而不是讨论过去的事情。”
    土司们要我离开一会儿,叫他们来讨论在这里该干点什么。我想了想,既然自
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叫他们决定好了。我说:“小心一点,土司们好象越来越容
易犯错误了。”说完,我下了楼,带了书记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顺便把刚刚发生的
事情告诉了他。我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值得记下来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说:“刚有土司时,他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
现在,他们做出什么决定,如果不能说是错误,至少是没有意义的。”
    我尽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时候才回去。土司仍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一部分人想
做事,另一部分人却什么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
土司们说:“家里没什么事,这地方很热闹,就在这里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决心,要干件什么事情,他平和诚恳的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光
芒。
    我派人去请戏班,搭起了戏台。
    我还在草地上搭起帐篷,前面摆上机枪、步枪、冲锋枪、手枪,谁高兴了,都
可以去打上一阵。
    但我还是不知道请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
    关于这个事情,我真动了脑筋,但想啊想啊,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
去想了。
    而我美丽的妻子又在慢声歌唱了。

    45.梅毒

    客人们怪我没有给他们找点事做。
    我想告诉他们,事情不必去找,到时候自然就会发生。需要的只是等待,人要
善于等待。但我什么都没说。
    终于,我派出去的人请来了一个戏班。
    我要说这是一个古怪的戏班,这个戏班不是藏族的,也不是汉人的。演员都是
些姑娘,什么民族的人都有。我叫人给他们搭了一个大戏台,想不到,仅仅只过了
三天,她们就没戏可演了。她们把狮子狗也牵到台上转了好些圈子,叫它从姑娘们
裙子下面衔出花来,但也只演了三天,就没戏可演了。戏班老板说,在这个动乱年
代,她和姑娘们无处可去了,要在这个和平的地方住下来。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叫人先在街道上给她们搭了一个大帐篷,与此同时,街道另一头,一座土坯房子也
开工了。戏班老板自己监工。房子起得很快,仅到十天,框架就竖立起来了。那是
一座大房子,楼下是大厅,从一道宽大的楼梯上去,是一条幽深的走廊,两边尽是
些小小的房间。姑娘们整天闲逛,银铃样的笑声顺着街道流淌。她们的衣服不大遮
得住身体。我对戏班老板说,要给姑娘们做些衣服。这个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说:
“天哪,我喜欢这个从梦里醒不过来的地方,喜欢你这个傻乎乎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当时,我们正坐在大帐篷里闲聊,这个女老板她还亲了我一口,不是亲其它地
方,初是亲我的嘴巴!我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
    姑娘们哈哈大笑。其中浓眉大眼那个笑着笑着便坐在了我怀里。
    老板叫她走开,她对我说这姑娘不干净。在我看来,她胸前的肌肤洁白,连露
在外面的肚脐眼也是粉红的颜色,这么干净都叫不干净,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干净
了。这个姑娘并没有立即离开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颈项上缠绕起来,然后,用她肥
厚的嘴唇贴住了我的嘴巴,我差点叫她憋死了。
    老板给我换了一个她认为干净的姑娘。这个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们便嘻
嘻地笑起来。老板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银元,老板说:“这是价钱,我的姑娘都有价
钱。”
    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十个银元,老点了数,又放回去五个,把四个放在一口
描金的朱红箱子罕,留下一个交给了那些姑娘,说:“我请客,你们上街买糖吃吧。”
    姑娘们大笑,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飞出去了。
    老板把钱箱钥匙系在腰上,说:“木匠正在装地板,我去看着。少爷要是开心,
就赏姑娘两个脂粉钱。”
    从修房子的地方飘来带一点酒气的松木香味,怀里这个女人也使人心旌摇荡。
    我那男人的东西蠢蠢欲动,身子却像这天气一样懒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叫我只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她来
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干得很好,我一动也没动,就让周身舒服了。之后,我们两
个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里交谈。这时,我才知道,她们并不是什么戏班子,而是
一群专门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我成了她们在这里的第一笔生意。我问她,对那些
对女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土司们有没有办法,她说有。我说,好,这些老家伙他
们有的是银子,从今天起开始做他们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们享受到了收钱的女人。
    第二天,老家伙们再聚到一起时,人人都显得比往常容光焕发。有人还问我,
我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土司独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对我父亲说:“看看你们麦其家吧,
你的大儿子带来了鸦片,傻瓜儿子又带了这样的女人。”
    麦其土司说:“你又带来了什么?你也给我们大家带点什么来D巴。”
    女土司说:“我不相信女人有什么不同。”
    众土司都说:“住嘴吧,每个女人都大不相同。”
    只有汪波土司没有说什么。楼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帐篷里的姑娘却
实实在在,美妙无比。
    现在,土司们恍然大悟,说:“麦其少爷是请我们来享受这些美妙的姑娘。”
    黄师爷说这些姑娘叫妓女,那个大帐篷叫妓院。
    妓院老板对我说:“少爷有两个专门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
    “为什么不能?”
    “那些姑娘不干净,有病。”
    “什么病?”
    “把男人的东西烂掉的病。”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想保不出身上这东西怎么会烂掉。老板叫来两个姑娘,撩起了她们的裙子。
天哪,一个姑娘那里已经没有门扇,完全是一个山洞了,而另外一姑娘那里却像朵
蘑菇,散发出来的臭气像是一头死牛腐烂了一样。
    这天晚上,想到一个人那里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怎么也鼓不起对女人的兴趣。
便一个人呆在家里。土司们都到妓院去了。
    我睡不着,便起来找黄师爷喝茶。我问他那些妓女的病是什么病。他说:“梅
毒。”
    “梅毒?”
    师爷说:“少爷,鸦片是我带来的,梅毒可不是我带来的。”
    从他紧张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厉害。
    他说:“天哪,这里连这个都有了,还有什么不会有呢。”
    我说:“土司们一点也不怕,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们没有想离开。”
    在妓院里,每个姑娘都在楼上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楼下的大厅一到晚上就亮起
明亮的灯火。楼上飘荡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楼下,是酒,是大锅煮着的肉和豌豆
的香气。大厅中央,一个金色的喇叭,靠在一个手摇唱机旁,整日歌唱。
    师爷说:“由他们去吧,他们的时代已经完了,让他们得梅毒,让他们感到幸
福,我们还是来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黄师爷还给我讲了些有关梅毒的故事,讲完过后,我笑着对他说:“起码三天,
我都不想吃饭了。”
    黄师爷说:“对人来说,是钱厉害,但却比不过鸦片,鸦片嘛,又比不过梅毒。
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我问他想说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对我说:“少爷,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对,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是谁。他说是汉人。我笑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
好像我的母亲不是汉人,我的镇子上好多铺子里呆着的不是汉人,妓院里有几个姑
娘不是汉人。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汉人。我自己就是一个汉族女
人的儿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认真,说:“我是说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这—下我懂了。没有颜色的汉人来到这个地方,纯粹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像那
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为了活命,像师爷本人一样。但有颜色的就不一样了。他们
要我们的土地染上他们的颜色。白色的汉人想这样,要是红色的汉人在战争中得手
了,据说,他们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颜色。我们知道他们正在自
己的地方订得昏天黑地,难分高下。每个从汉地来的商队都会带来报纸,因为我有
一个智慧的师爷,像爱鸦片一样爱报纸。看不到报纸,他烦躁不安,看到了,他长
吁短叹。他总是告诉我说:“他们越打越厉害了。越打越厉害了。”
    黄师爷过去做过省参议,因为反对打红色汉人落到这个地步,但他又不高兴红
色汉人取得胜利。那阵,在我们这地方,老百姓中间,都在传说汉人就要来了。书
记官说过,老百姓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
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忿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师爷总是说,他们还互相拦腰抱得紧紧的,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他突然对我
说:“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想见我?”
    师爷笑了,说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说:“好吧,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那一种颜色。”
    师爷还是笑,说:“少爷的口气好像女人挑一块绸缎做衣服一样。”他说,这
些人他们是悄悄来的,他们谁也不想见。他们还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颜色的汉人。
    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是你的师爷,我不该知道吗?这种口气,我是不高兴听见的,他见
我的脸变了颜色,便改口说,“少爷忘了,过去你的师爷也是有颜色的,所以,见
到他仍我就认得出来。”我问这些人想干什么。师爷叫我回去休息,说这些人现在
还不想干什么。他们只会做我们准许做的事情,他们会比镇子出的其他人还要谨慎。
他们只是来看,来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着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在想:梅毒;还在想:他们。想到他们,我打算明天
一起来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认出那些汉人是有颜色的。
    这天,我起得晚,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但我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我问下人们,今天少了什么,他们四处看看,比如我身上
的佩饰,比如我们摆在楼里各处的值钱的器物,告诉我,没有少什么。
    还是索郎泽郎说:“今天,太太没有唱歌。”
    大家都说:“她天天坐在楼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阳一出来,塔娜就坐在楼上的雕花栏杆后面歌唱,本来,前些时候,
我已经觉得时间加快了速度,而且越来越快。想想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
土哥们来了,梅毒来了,有颜色的汉人来了。只有当我妻子为了勾引年轻的汪波土
司而引颈歌唱时,我才觉得时间又慢下来。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晕,时间加快了。
    土司们都还没有从街上的妓院里回来,下人们陪着我走出房子,在妓院里没有
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阴鸳而得意的目光望着我。四处都静悄悄的,我的心却像骑在
马上疾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时那样吟吟地跳荡。土司们从妓院里出来,正向我们
这里走来,他们要回来睡觉了。在街上新盖的大房子里,时间是颠倒的。他们在音
乐声里,在酒肉的气息里,狂欢了一个晚上,现在,都懒洋洋地走着,要回来睡觉
了。看着他们懒懒的身影,我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后来我想起了昨天和黄师爷
的话题,便带着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认认那些悄悄来到这里的有颜色的汉人。
走到桥上,我们和从妓院里出来的土司们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几个人鼻头比原来红了。我想,是的,他们从那些姑娘身上染到
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们不知道姑娘们身上有什么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十二章

    46.有颜色的人

    在街上我看到了些新来的汉人,却看不出哪些是有颜色的。只是在两家新开的
商号里,看出来穿藏服的伙计其实是汉人。
    在我常去的酒店,店主问我在街上寻找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要把
颜色涂到脸上吗?他们的颜色在心里。”
    “那我就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就在店里坐下来喝酒。我还跟他开玩实说要是他弟弟在,这些日子正好
对麦其土司下手,报仇。我说:“要是那仇非报不可的话,这回可是最好的时机。”
    店主人叹气,说他都不知道弟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那你来干怎么样?”
    “如果我知道弟弟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想接着干了,我才会下手。这是我们两
兄弟定好的规矩。”
    他们的规矩有一条使我背上发冷,要是麦其土司在他们动手之前死了,下一个
麦其土司,也就是我,将自动成为他们复执的目标,必须杀死一个真正的麦其土司,
才能算报了仇,我当时就害怕了,想派人帮两兄弟干掉麦其土司。酒店主人笑了,
说:“我的朋友,你可真是个傻子,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我和我弟弟杀掉。”
    是的,我的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
    店主说: “那样, 你也不用担心哪一天我来杀你了。”他把我送出门;说:
“少爷有好多事要干,回去吧,回去干你的事情吧。”
    这里正说着话,妓院老板来请我了。还隔着好远的地方,姑娘们的笑声,唱机
里吱吱嘎嘎的音乐声,和炖肉与煮豌豆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我在楼下大厅里
坐下,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坐在我怀里的姑娘。我觉得空气里有梅毒的味
道。我坐着,怀里坐着一个干净的姑娘,听老板讲了些土司们在这里好笑的事情。
连她手下的姑娘们听到就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来,但我觉
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
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颜色的男人都没
有两样,除非像少爷一样。”
    “少爷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掏出一丝肉末‘弹掉了,说:“像少爷这样,像傻又不真傻的,我
就不知道了。”听口气,她像是什么颜色的人都见过。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播放曲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挽从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一路上,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街道
上的坐迅欲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好多人物面躲开
它,一面向它吐着口水。都说,旋风里有鬼魅。都说,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魅都
要逃避。但旋风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从大房子里冲出了几个姑娘,对着旋风撩起
了裙子,现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风便倒在地上,不见了。我的心里空落落
的,想是没有找到有颜色的汉人的缘故,不然,空着的地方就会装满了。
    就在我寻找旋风到底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下人们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泽郎带着一大群人上了马,不等我下令就出发了。马队像一阵旋风☆样刮
出去。他们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踪影。索郎泽郎空
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让尔依把自己绑在上面。我不伤心,但却
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闭上眼,塔娜那张美艳的脸就在眼前浮现。这时,楼下响起
了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个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机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好多年
来,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远了。现在,她又发出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围着我
的床铺转来转去。她叫主子不要伤心,并且不断诅咒着塔娜这个名字。我想给这个
小手小脚,嘴里却吐得出这么多恶毒语言的女人一个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来。我
叫她滚开,我说:“不然就把你配给瞎了一只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来,说:“求求你,我不想生一个奴隶。”
    我说:“那你出去吧。”。
    她说:“不要把我配给男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记着自
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烫着了我的心,我想说什么,但她掩上门,退出去,又回到侍女们的队
伍里去了。
    楼下,被鞭打的索郎泽郎终于叫出声来。
    这使我身上长了气力,走到楼下,叫尔依住手。
    这是尔依第一次为我行刑。想不到是索郎泽郎成了受刑人。绳子松开,他就顺
着行刑拄,滑倒在地土司们都围在那里,欣赏麦其家行刑人精湛的鞭法。茸贡土司
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的眼色,又看了看尔依手中的鞭子,便把话咽回去了。麦其
土司也是一样;现在,所有土司里只有一个拉雪巴土司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想说
什么,我没叫他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处。我告诉这些土司,他们问我请他
们来干什么,就是请他们来看茸贡家的女人怎么背叛我。我告诉他们,明天,想动
身的人就可以动身,他们身上已经有了我的礼物。
    他们摊开双手,意思是说并没有得到我的礼物,却不知道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叫
梅毒。
    土司们都准备动身了。先后来跟我这个伤心的主人告别。
    拉雪巴土司说:“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叫她女儿勾引汪波土司,少爷不要
放过她。”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想不到,就在土司们陆续离开时,塔娜回来了。她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回来
了。我妻子脸上的尘土像是一场大火后灰烬的颜色。她十分平静地对我说:“看吧,
我这,辈子最终都是你的女人,我回来了。”当初,她和麦其家死去的大少爷睡觉
时,也是这样。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
前上楼去了。土司们都看着我,而我却看着塔娜从容上楼。这时,她的母亲绝对不
该出来,但这个老太婆出来了,出来迎接她美丽的女儿。茸贡女土司发现,美丽的
女儿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隐隐
作痛,塔娜看见母亲,立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塔娜望着她的母亲,坐在楼梯上大动悲声。
    起先,女土司脸上出现了悲痛的表情,但慢慢地,女土司的腰直起来,众目睽
睽之下对着这援助女儿狠狠唾了一口,使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下楼了。走到我面
前时,她说:“这个无能的姑娘不是茸贡的女儿了!你这个傻瓜,上去哄她,叫她
不要哭,我要告辞了!”
    女人的逻辑就是不一样,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眼下的事情就跟她没有干系了。
我想这是不对的,但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父亲在楼上大叫不要放这个女人走。麦
其土司气喘吁吁地从楼上下来,对我喊道:“依了她的话,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
将来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
    他儿子傻乎乎地问:“将来?我怎么能当了麦其土司又当茸贡土司?”
    土司们大笑。
    麦其土司差点气晕过去,要不是下人们扶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土司太太也从
楼上下来,冲着儿子大叫:“那你就先当茸贡土司再来当麦其土司吧!”
    女土司笑了,对土司太大说:“你的糟老头子能活过我吗?”
    女土司又对着她的女儿狠狠地唾了一口,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土司们也慢慢散开,有的人立即上路,有人还要到妓院里去过最后一个晚上。
    风吹送着塔娜的哭声,就象以前吹着她的歌声一样。
    书记官用眼睛对我说:“戏要散场严。”
    黄师爷在屋里发愁。
    他在为有颜色的同族到来而发愁。师爷因为反对白色汉人打红色汉人而丢官,
但他还是宁愿白色汉人,取得胜利。他说,要是白色汉人取得这些地方,他还有条
活路。而红色汉人来了,到底要干些什么,很难说了。我曾经出钱为白色汉人买过
飞机,所以我跟师爷很快取得了一致:要是汉人,有颜色的汉人非来不可的话,那
就叫白色汉人来吧。
    塔娜被汪波土司放恋情欲的大火里猛烧一通,又被抛弃。
    要是一个东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
要了。女人也是一样那怕她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哪怕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
的女人。
    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屋子里慢慢老去吧。
    茸贡女土司跟我告别,我说:“不想带走你的女儿吗?”
    她说:“不!”
    我说:“汪波土司把你的女儿抛弃了。”
    她说:“首先,她是你妻子。”
    我说:“她会在那间房子里慢慢枯萎,慢慢死去。”
    管家说:“还是问问茸贡土司想说什么吧。”
    女土司说:“我要你在这么多土司面前保证,不会派人在路上追杀我。”大家
都听到了这句话。索郎泽郎,尔依,土司太太都对我使劲摇头,他们不要我对这女
人有所允诺。但土司们却要我答应她的请求。他们知道,要是茸贡土司都能平安回
去,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只好对女土司说:“好吧,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茸贡土司走远了,我又对请来的客人们说:“你们也都可以放心地上路了。”
    又过了一天,客人们就走空了。
    麦其土司带着太大最后离开。分手时,母亲的眼睛红了,但我们父子两个却无
话可说。母亲从马背上弯下腰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在我耳边说:“儿子,耐
心一点吧,我会看到你当上土司的。”
    我想说来不及了,时间变快了,而且越来越快,却说不出来,我只说:“我会
想你的,阿妈。”
    她的泪水就下来了。
    母亲抖抖马缰,上路了。整个马队的声音我充耳不闻,但母亲的马一迈步子,
嗒嗒的蹄子就像踩在了我的心尖子上。我拉住了马缰:“阿妈,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她勒住马,站了一阵,终于没有说什么,一扬鞭子,马又开步走了。
    傻瓜儿子又追了上去,太大从马背上深深弯下腰来,我告诉她不要再跟麦其土
司睡觉,他已经染上梅毒了。看样子,她知道我说的这种东西是什么。虽说土司们
的领地上还没有这种东西,但她是从早就有这种东西的地方来的。
    管家说:“少爷怎么不提王位的事情?”
    黄师爷说:“没有多少日子了。”
    索郎泽郎要我准他去追杀茸贡土司,他知道我不会同意,这个家伙,他最终的
目的是要我同意他去追杀汪波土司。这样,我就不得不同意了。我唯一的条件就是,
要是汪波土司还在路上的话,就杀掉他。要是汪波土司已经回到官寨里,他还要动
手,回来我叫尔依要他的狗命。
    他二话不说,带两支短枪,立即就上路了。他起码该回头看看我们,但他没有,
倒是我一直望着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他走后,我一天天地数着他离去的日子,也
就是说,我的日子是以索郎泽郎离开丁多少日子来计算的。离开个天后,有人想要
顶替他的税务官的位子,我把尔依叫来,叫那家伙吃了一顿皮鞭。这个吃鞭子的人
本是索郎泽郎的手下,这回,却连身上收税人褐色的衣服也叫人剥去了。我叫管家
翻了翻名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自由人,我便把他变成了奴隶。要是索郎泽郎能够
平安返回,他就是自由人了。因为我不是土司,所以,手下多少自由人,多少奴隶,
还要麦其土司来决定。但这次,我只是叫两个人调换一下,想来,父亲知道了也没
有多少话说。
    第十二天,桑吉卓玛的银匠丈夫来了。他老婆不在,卓玛到温泉牧场去了,去
找那个跟她同名的牧场姑娘。因为她看我好久都没有跟塔娜在一起了。在我身边有
两个塔娜,一个背叛了我,另一个却引不起我一点兴趣。
    银匠来见我。我说这里并不需要他。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在这类事情上,管家总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对银匠说:“桑吉卓玛在这里是
一切女人的领班了,你配不上他了。”
    银匠大叫,说他爱自己的妻子。
    管家说:“回去吧,土司真要成全你的话,叫他给你一个自由民的身份。”
    银匠本可以好好求求我,他跟管家说话时,我就坐在旁边,但他脸上露出了匠
人们骄傲的笑容,说:“土司会赏给我一个身份的。”然后,把装着银匠家什的搭
涟放上了肩头,他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少爷,我再回来,你打
银器就要付给我工钱了。”
    他的意思是说他再回来就是配得上卓玛的自由人了。我说:“好吧,我付给你
两倍的价钱”银匠转过身去,我从他背影上看到了孤独和痛苦。我记起来”当初他
是为了桑吉卓玛而失去了自由民身份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尝到了他当初吸
引住了我的贴身侍女时,口里的苦味和心上的痛苦。这回,他又要为了桑吉卓玛而
去讨回自由民身份了。我为他的前途感到绝望。
    银匠此行是没有希望,但人都是一样的,银匠也罢,土司也罢,奴隶也罢,都
只想自己要做什么,而不敢问这样做有没有希望。站在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立场上,
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但他还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再冥思苦想。银匠都走出
去好一会儿了,我才叫尔依骑上快马把他追回来,银匠看到行刑人来追他,以为自
己要死了,一路都在擦汗。尔依却把他带到妓院里去了。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音
乐声里,银匠嗅到了烤肉和在骨头汤里煮豌豆的香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姑娘
们把他扶上楼,他在床上吃完了两大盘东西。在姑娘肚子上使劲时,还在不断打着
饱嗝,他实在是吃得太饱了。
    桑吉卓玛从温泉牧场上回来了。她空手而回,那个姑娘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
了。我跟从前的侍女坐在一起,相对无言。她悄声问我,是不是怀念过去。我不想
说话。她叹口气,说我是个有情义的主子。我告诉桑吉卓玛银匠来过了。这回,轮
到她叹气了。我知道她爱银匠,但如今,她实际上是一个官员了,她很清楚,只要
哪一天我当上土司,她的奴隶身份会立即消失,所以,面对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不
语。
    尔依进来报告银匠在妓院里一面打着饱隔一面干事时,桑吉卓玛流下了眼泪,
她说:“感谢少爷使银匠得到了快乐。”
    老板娘把银匠留下,她说:“晦,我正要打造好多银具嘛。”
    从妓院回来的人都说,妓院里精致的银器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桑吉卓玛又
流了几次眼泪。她再也不肯跟管家睡觉了,但她也不去看银匠。这就是侍女与银匠
爱情的结局。
    索郎泽郎出发快一个月了,还没一点消息。这天,我望着通向南方的道路。塔
娜的身后跟着塔娜,我是说,土司的女儿身后跟着马夫的女儿,我是说我妻子的身
后跟着我的贴身侍女,来到了我的身边。那不忠的妻子刚刚吸足了鸦片,脸容憔悴,
眼里却闪着疯狂的光芒,她的身子在风中摇晃,我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她好像整
个人是在冷风里长成的。她说:“你的杀手回不来了。”
    我不是个把什么都记在心里的人,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个傻子,而是聪明人了,
而她却把我当成聪明人来对付了。她叫我记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下楼,把她丢在楼
上。 在下面,我叫一声塔娜,那个马夫的女儿就下来了,把土司的女儿L一个人凉
在了上面。在高处,在雕花栏杆后面,风吹动着她的衣衫,整个人就像是要飞起来
了一样。这么漂亮的女人,要是迎风飞上天去,没有人会感到奇怪的,人生漂亮了,
叫人相信她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但她没有飞起来,还是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一来,
她的身子可就要更加冰凉了。
    我梦见塔娜变成了玉石雕成的人,在月亮下闪闪发光。
    早上起来,地上下了霜,是这年最早的一场霜。要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
    索郎泽郎终于回来了,他失去了一只手,还丢了一把枪。
    汪波土司早在他迫上之前回到自己官寨里了。索郎泽郎一直等他走出官寨,好
在路上下手。但汪波土司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官寨里。后来,他才知道汪波土
司得了怪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汪波土司在妓院里染上的梅毒开始发作了,男人
的东西正在溃烂。索郎泽郎便大摇大摆走进了汪波家官寨,掏出枪来对着天上打了
一梭子。他自己送上门去叫汪波土司的人抓住了。他们把他一只手砍了。汪波土司
出来了,汪披土司脸色红润,没有一点病人的模样。索郎泽朗还是看出来了,这个
人走路不大迈得开步子,就像胯间间夹着什么东西,生怕掉出来一样。索郎泽郎正
望着地上正在变色的手,看了土司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汪波土司也笑了,笑的时候他的脸变白了,他说:“是的,女人,看看女人会
把我们变成什么样子吧。”
    索郎泽郎说:“我的主子听你这么说,会发笑的。”
    汪波土司说:“你回去告诉他好了。”
    素郎泽郎说:“我并不求你放过我。”
    汪波土司交给他一封信,说:“你不要当自己是来杀我的,就当是来当信使的
吧。”这样,索即泽郎才带着汪波土司的信回来了。临行时,汪波土司派人给他的
断手筑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索郎泽郎自己也去看了。
    汪波土司在信里说:“女人,女人,你的女人把我毁掉了。”他抱怨说,在我
新建的镇子上,妓院的女人毁掉了他的身体,朋友的妻子毁掉了他的心灵。
    他说,好多土司都在诅咒这个镇子。
    他们认为是这个镇子使他们的身体有病,并且腐烂。谁见过人活着就开始腐烂?
过去,人都是死去后,灵魂离开之后才开始腐烂的,但现在,他们还活着,身体就
开始从用来传宗接代,也用来使自己快乐的那个地方开始腐烂了。
    我问过书记官,这个镇子是不是真该被诅咒。他的回答是,并不是所有到过这
个镇子的人身体都腐烂了。他说,跟这个镇子不般配的人才会腐烂。
    前僧人,现在的书记官翁波意西说,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
长。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47.厕所

    红色汉人把白色汉人打败了。
    打了败仗的白色汉人向我们的地方不断拥来。
    最初,他们小看我们。想凭手里的枪取得粮食和肉,我叫他们得了这些东西。
他们吃饱了,又来要酒,要女人,这两样东西,镇子上都有。可他们没钱,于是,
又找我来要银子。这回,他们终于知道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武装起来了。最后,他
们只好把手里的枪交出来换我的银子,再用银子来换酒和姑娘。他们一批批拥向妓
院,那个散布梅毒的地方。这是一群总是大叫大嚷的人,总是把硕大的脚印留在雪
地上。有了他们,连饿狗们都找不到一片干净的雪地奔跑,留下自己花朵般的脚印
了。黄师爷披着狐皮袍子说:“这些人冻得睡不着啊。”
    我想也是,这些人都睡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因为黄师爷总要叹气,天一下雪,
我就只好送些酒菜给他们。
    这些人常常上妓院去,但却没有人受到梅毒折磨。我打听到他们有专门对付梅
毒的药。我问了一个军官,他就给我送了一些过来。我没有这种病。不管我什么时
候去那里,老板总有干净姑娘给我。我把药分成两份,一份给塔娜,她从汪波土司
那里染上这病了。麦其土司也得了这病,我派人给他也送去一份,叫他知道傻瓜儿
子并不想自己的父亲烂在床上,臭在床上。
    这件事把父亲深深感动了。
    他捎信来说,官寨的冬天十分寂寞。信里对我发出了呼唤,儿子,回来吧,用
你在边界上的办法让我们热热闹闹过个新年吧。
    “我问大家想不想回去,大家都想。失去了一只手的索郎泽郎,特别想念母亲。
我问尔依想不想他的行刑人老子,他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我说,好,我也想土
司和太太了。桑吉卓玛便带着一班下人开始收拾行装。在我看来,在什么地方都是
一样的。这不是说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但我很少感觉到它。书记官说,他们不理
解你是个傻子吗,这就是傻子的好处,好多事情伤得了平常人伤不了你,我想,也
许,情形真是如此吧。
    而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出发那天,下起了大雪。这是一场前所末见的大雪,雪花就像成群的鸟,密不
透风地从天上扑向大地。下到中午,大雪把溃逃的白色汉人的帐篷都压倒了。他耸
着肩膀,怀里抱着枪往我们这座温暖的大房子来了。这回,要是不放他们进来,这
伙人真要拼命了。反正,不拼死也要冻死在外面了。我挥挥手,叫手下人收了枪,
把这些人放上楼来。有些士兵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把脸埋在了雪里,好像再
也不好意思来打扰我们了。倒下的人救回来几个,有些再也救不过来了。
    我吩咐桑吉卓玛给兵们弄些吃的。
    这时,任何人都明白,我也明白,我们其实是走不开了。那些兵住在楼房的一
边,我们的人住在楼房的另一边。而在楼房的底层,是多年积聚起来的银子和财宝,
我们一走,这些东西就是别人的了,就是这些白色汉人的了。
    好在,我们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还能和平相处,戴大帽子的军官站在对面的回
廊上向我微笑。那些士兵也躬着身子下人一样叫我老爷。而我则供给你们粮食、肉、
油和盐巴。如果他们还想镇子上的酒和妓女的话,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大家都想保持一个彼此感到安全的距离。
    大家都尽量在那个适度的距离上微笑,致意,但从不过分靠近。距离是并不被
此了解的人呆在一起时必须的。只有在一个地方是例外,在那个地方,距离就好像
不存在了,那地方就是厕所。我们是长衫的一派,在厕所里也不会暴露出什么来,
但这些汉人,这些短衣服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掀起个光光的屁
股。汉人士兵因为他们的白屁股而被我的士兵们嘲笑。
    看来,想说清发生的事情,要先说说厕所。
    先说厕所的位置。黄师爷说,我这座楼用了一个汉字的形状,他从书记官的本
子上撕下一页纸,把那个字写上。那个字真把我这座大房子的地基画了出来。这个
字是这样的:“凹”。开放的一面对着镇子,我们住在一边,汉人们住在另一边。
这个字的底部就是厕所。
    我听过一些故事,把汉人和藏人拿来作对比的。一个故事说,一个汉人和一个
藏人合伙偷了金子,被人抓住开了膛,藏人有半个胃的牛毛,汉人有半个胃的铁屑。
藏人是吃肉的,而总是弄不干净,所以吃下了许多牛毛羊毛。汉人是吃菜的,无论
什么叶子、根茎都得放在铁锅里用铁铲子翻来炒去,长此以往,就在胃里积存了不
少铁屑。
    关于胃的故事,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严格说来,这不是故事,而是一种比较。
关于厕所也是一样。我们知道,不要说藏族人了,就是英国人也被汉人看成野蛮人。
蛮于是他们对我们通常的称呼。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越感,比如说厕所吧。我远在
英国的姐姐说,英国人最看不起汉人,因为他们最看不起中国人的厕所。我的汉人
母亲也说过,要问她喜欢土司领地上的什么?银子,她说,银子之外就是厕所。
    我没有去过汉人地方,不知道汉人厕所是什么样子,所以,只能描绘一下我们
的厕所。它就挂在房子后面没有窗户的那堵墙壁上。有个故事说,一个汉人的朝廷
大官来时,把厕所认为是信佛的藏人为飞鸟造的小房子。因为只有鸟的房子才是在
墙上挂着的,因为有高大房子的地方总有大群的红嘴鸦和鸽子盘旋飞翔。故事里说,
这个官员因此喜欢我们,在朝廷里为土司们说了不少好话。住高房子的藏人把厕所
挂在房子背后的半空中。
    我们和客人分住在那个汉字两边的楼房里,厕所却在我们中间。所以,在那个
特别服天,厕所就成了双方时常相会的场合。汉人士兵们在挂在墙外的小木房子里
撅起屁股,冬天的冷风没有一点遮拦,自下而上,吹在他们的屁股上。这些兵忍不
住要战抖,被我的人固执地理解成对我们的恐惧。我想叫他们明白,汉人在厕所里
打抖是因为冷风,因为恐高。
    黄师爷却说:“叫他们相信别人软弱,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呢。”
    我便继续让他们在厕所里嘲笑对手。
    我有一个单独的厕所。
    去这个厕所先要穿过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铜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我
一进去,香炉里就会升起如椽的香烟。两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婆子轮流值日。从厕所
出来,婆子会叫我坐下,在火边暖和一下,并用香把我从头到脚熏上一遍。我叫黄
师爷请败兵里最大的官与我共用这个厕所。邀请发出不多久,我和那个军官就在厕
所里会面了。我请他在炉子边坐下来,等两个婆子点上香,等香气把整个屋子充满,
一时间,我还找不到什么话说。还是军官先说话,他叫我一起抗击共产党即将开始
的进攻。
    他说,共产党是穷光蛋的党,他们一来,土司没有了,像我这样有钱有枪的富
人也不能存在了。“我们联合起来跟他们干吧。”军官的表情十分恳切。说到共产
党对有钱人干的事情,他的眼睛红了,腾一下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知道军官在跟我谈论生死他关的问题,但我该死的屁股实在把持不住了。我
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冲进了厕所。这时,正有风从下面往上吹,军官用一条丝巾捂
住了鼻子。从我这里出来的臭气熏着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里,两个婆子上上
下下替我熏香。那个军官脸上竟然出现了厌恶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发着这样的臭
气。在这之前,我还跟他一样是有钱人,一泡屎过后,情形就变化了,我成了一个
散发臭气的蛮子。是的,军官怎么能在厕所里跟我谈这样重大的问题呢。
    回去后,我对黄师爷说:“该死的,叫汉人去大汉人吧!”
    黄师爷长长地叹气,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汉人结成同盟的。
    黄师爷又对我说:“恐怕,我也要跟少爷分手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说:“去吧,你老是记着自己是该死的汉人,你想跟谁就去吧。”
    我不能说厕所里那么一股臭气,是使我和白色汉人不能结盟的唯一理由,但确
实是个相当重要的理由。
    春天终于来到了。
    我的人说,汉人士兵在厕所里再不打抖了。一是风开始变暖,再则,他们已经
习惯悬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我跟最大的军官在厕所里又一次相遇。我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但他对
我说:“春天来了。”
    我说:“是的,春天来了。”
    之后又无话可说了。
    春天一到,解放军就用炸药隆隆地放炮,为汽车和大炮炸开宽阔的大路向土司
们的领地挺进了。土司们有的准备跟共产党打,有的人准备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
土司是投降的一派。听说他派去跟共产党接头的人给他带回了一身解放军衣服,一
张封他为什么司令的委任状。茸贡女土司散去积聚的钱财,买枪买炮,要跟共产党
干。这个女人仿佛又变年轻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说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
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把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麦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
就是说,我要是抵抗共产党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黄师爷都主张我跟白色汉人谈判。黄师爷说:“要干就下决心一起干,
不干,可以让他们住在外面去了。”
    管家说:“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我笑了,说:“是不能在厕所里谈了。”
    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认真地问黄师爷,汉人屁股里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没有臭味。黄师爷说有。
管家还要问他是汉人的屎臭还是藏人的臭。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黄师爷不
怒不恼,把管家的问题当成玩笑。他笑着说:“管家还是问少爷吧,他跟汉人在厕
所里一起呆过。”
    大家又笑了。
    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
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
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僻僻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惘惶惑。这时,索
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有晃,他
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
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几点
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
的把柄。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
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
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
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48.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
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
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
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
是热的。我的妻子也思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
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
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
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朗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我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
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
楼,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晒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
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
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
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
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
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
我听见自己对卓鸥.,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
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
    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
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来了,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
替尔依收拾武器,有曲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
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
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
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
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
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
“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
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
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
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
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
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
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
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
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
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
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
也有入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
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
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
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
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
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
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
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
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
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
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
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
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
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
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
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
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
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
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
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
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
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
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
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
“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
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
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
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
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
那间墙壁花花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
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
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
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
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
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
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
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
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
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
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
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抓住来,
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
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
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
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
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宫寨。官寨里,到处
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
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
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
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迸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
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
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
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
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
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
当不成土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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