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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28 1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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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广东东莞
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
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
大家都笑了。
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
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色衣服一
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
件衣服把他变傻了。”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
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
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
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白
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
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
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敷上了热毛巾。他身上几乎没穿什么东
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毛巾捂住了,整个人热气腾腾。
父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父亲床边来。”
我过去坐在他跟前,发现他的床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
他们把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
父亲抬起手,有两三条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
“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到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
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父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发动进
攻。
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
父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
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欢的是我哪一个儿子。”
塔娜把头低下。
父亲笑了,对我说:“你妻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父亲打了个中
气很足的喷嚏。说话时,他身上有些热敷变凉了。我和塔娜从他身边退开,侍女们
又围了上去。父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时候,楼
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水声。
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脱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挪又说:“你不
恨我吗?”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去了附着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
儿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所以,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
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这女人
可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过足了瘾,便光着身子蜷在我
怀里睡着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入到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
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对手——怀里一样。她睡着了,平平稳稳地呼吸着。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但脑子满满当当,再也装不进什么东
西了。我摇摇塔娜:“你睡着了吗?”
她笑了,说:“我没有睡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在麦其土司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吗?”
“你真是个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吗?当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吗?”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对吗?”
“对。”我艰难地说。
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问我:“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男人
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
面对如此的天真坦率,我还有什么话说。
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
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
的呢。
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色衣服出现
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
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衣服被水淋湿了,所以,刚刚展开就
冻住了。它(他?她?)就加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
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
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
的勇气。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
还敏感。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
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塔塔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
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
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
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
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
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
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
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
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
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
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
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
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
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
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
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
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
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
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
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
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
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
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
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
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
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 把我的嘴紧紧捂住, 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
“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
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
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
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
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
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
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
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
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
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
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
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
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
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
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
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
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
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
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
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
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
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
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
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
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
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
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
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
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
“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
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
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
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
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
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
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
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
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
“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
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
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
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
上涕泪横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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